那天，不远数百里去一个山洞里看石头，刚出洞，就看到那大大的用黑墨写在红招上的两个美术字：“擂茶”。“擂茶”我是晓得的，最初从书上读到它时，真是书中自有擂茶香，让我垂涎欲滴，向往不已。及至此时此刻，渐渐地便生发出如雷贯耳的作用来。所以，停步，细看那墨字红招下的地点，原是一处用杉竹混搭的亭阁，虽是硬生生地筑在极险恶的崖间小道边的，却是一点也不显逼仄。杉竹是因地制宜，原汁原味，工人用藏巧于拙的匠心，做得浑然天成，却不失精雕。最妙的是亭阁坐于崖边的万绿丛上，又四面开轩，山绿便借着山岚，四面绿气地一向烘托至摆放的藤制方桌圆杌上，细缕出素朴而不失高雅的新鲜，更觉得满目清新，品格迷人。
遂慢慢步入阁中，见一旁旮旯处公然筑有红泥小炉，炉上锃亮的铜壶嘴正喷着团团青白水汽。边上有一个大铁锅，锅内盛着五成炒料，模糊地一股焦香冒着。问当垆的美娘，这是啥，美娘答曰：擂茶。问都是些啥，倒像是黄土。美娘不悦道，这里面有十多味的好料呢。所以细数从头：花生仁、白芝麻、山核桃、龙眼壳、橘皮、甘草……当然还有茶，一同擂细了炒熟，冲上滚水拌和，就是。不等美娘数完，口中已舌液津津。
遂寻了个最清幽的旮旯，独对满山的绿坐下，平心静气地看美娘，绰丽行至我处，一手持碗置于藤几上，一手把壶径往碗中注汤水。注约七分满，旋身离去。这就是擂茶?看茶，茶呈黄河水状;摸摸，无甚温度;嗅嗅，没啥滋味;尝尝，不知是啥滋味;再尝尝，竟然难于下喉。所以不喝。也不看茶了，做坐看云起状，满心思却都在转那些好味的想法。想，落花生呢，白芝麻呢，山核桃呢，……想着想着，遽然觉得索然无味，遂动身离去。走出阁门时，听美娘唱喏：欢送再来。酒幌般的“擂茶”二字，也起劲地配合着美娘之音，再次招摇。遽然就在心里很生沮丧，觉得正本只看着有亭翼然，有茶墨香便可，何必如此自倒胃口。
正对擂茶失望着，一位老者走过。问我：喝了擂茶了么?我怏怏然：喝了。老者说：本来擂茶就是女性喝的，男人是不喝这种茶的，现在给满世界人喝，金变土，土变金的。
这话让我可真是惊奇。回忆不是没有关于擂茶的常识的，如同从来没有听过或见过这一说。所以，忙讨教一再，遂挖出擂茶老底：本来这当地的人家，习惯了一日三餐男人上桌吃菜面，女性灶下扫菜底，到了喝的份上，天然也是男人喝头茶，女性喝尾茶。男人把茶喝得无味了，就归女性享用了。女性呢，一时喝不下无味之茶，倒了呢，又觉得惋惜，便把这残茶于竹扁上摊开晒干，加上四季山货扫积的余渣，擂碎冲水，以做女性们集会胡说时的润喉之需。对向来珍爱物质远比珍爱生命还详细的农家来说，这是真实的废物利用。聚妇喝擂茶，渐渐地就演变成这个当地女性们很重要、也很注重的平常生计必需。
听说，擂茶是很滋阴补气的。对女性来说，擂茶不仅是饮料，我想，更多的可以仍是它的药性。而说到药性，擂茶当然后来被参加比如龙眼壳橘子皮之类，但真实起作用的恐怕是女性们可以同声共气的集会。其心思文娱功能，犹如逢年过节，城市里上上下下各安排，左左右右诸单位常常要借节日开办的茶话会;其精力药理功能，却又犹如每天一会的气功，若短少个一次两次的，浑身不得劲，有瘾。男人喝剩的残渣，被女性们化腐朽为神奇如是，该是平常生计中的“极艺术”。
由此，我幻想，中国闽北的山妪村妇们，于日暮乡场的阶坪上，于月上山房的火塘边，用瓦罐陶碗装盛的擂茶之会，在精力的享用与风姿的高雅方面，恐伯一点也不会逊于英国伦敦贵妇人沙龙里的下午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