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彩饮香江

  霓虹是关于香港的所有印象,光怪陆离的色彩,经久不息的灿烂。搭一程天星小轮,不消半个钟,当你双脚再回到地面时,恭喜你,你已经欣赏了世界三大最美夜景中的一个。记得菲律宾人质事件的那几天,当局停止了每晚八点维港畔由无数光柱于天幕投射交织而成的“幻彩咏香江”。那时的维港好似褪了色的旧照片,冷的颜色,沉睡的死魂灵。这才发现,原来我们活在一个寂寞的空城。刻意营造的醉人繁华,让七百万人活在最美的谎言底下,又让更多外人削尖脑袋挤进这围城里面。每天清晨,沐浴着同样的晨光,不同的人从不同的床上醒来。或是松软宽大的席梦思,或是报纸铺就的天桥底,他们在某一刻交汇,又以更快的速度匆匆四散……Livetowork,orworktolive是我们每个人的迷思。

  从IFC到半山电梯,从摩天大楼到青石板路。穿过大街,拐过小巷,中式老茶楼便藏在金融中心的背后。一线之间的差异,那么突兀,又那么合情合理。毕竟这是一个太狭小的地方,要承载的却是小渔村的风俗民情与大都市的核心价值。于是,喜帖街只能在歌中缅怀,皇后码头也模糊得只剩名字。还有多少香港地的集体回忆要变成历史?我们大声疾呼却无能为力,夹缝中求存的又何止那些岁月的遗迹?

  习惯了A餐B餐的快捷模式,习惯了餐蛋治、冻柠茶的茶餐搭配,习惯了一半奶茶一半咖啡的鸳鸯。习惯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当两张年轻的面孔出现在“莲香楼”的烫金老招牌下时,不乏老人家诧异而欣慰的表情:“好少后生仔饮茶了。”还未上完台阶,已听到二楼传来老茶楼专属的热闹。近了,近了……人声渐渐放大,望见茶楼顶部几台硕大的风扇了;再走几步,望见梁上悬着的鸟笼了;走完木质梯级,满场散落的大桌小桌,穿来插去的点心推车,混杂着香片、寿眉、普洱的空气。我们特地选择早午市之间的空隙前来,希望避过午市争位的恶状。然仍不可豁免搭台的宿命。为了一盏唇齿留香的清茶,为了一笼新鲜热辣的点心,主妇与白领,工人与富豪,在这一瞬间忽然平等了……这是另一个世界。

  我们的父辈,祖辈,也曾在这闹市中偷那浮生的半日清闲。在我们看来,一份报纸,一泡香茗消磨一个早晨的悠然自得是多么奢侈与不切实际,然而我们却永远体会不到当年他们抱着篮球游水上岸,换下一代永久居民的动魄惊心。富于春秋乘凉的后人自是难晓前人种树的酸甜滋味。就像同样置身这老字号茶楼的我们,看到的也不尽是父辈们眼中的景象了。

  一个兜着茶叶,垫着瓷盘,顶着盖子的茶碗,地道的香港话叫焗盅,只一朵半含半露的粉莲,几个方正有力的毛笔字,生在乳白光洁的瓷上,酝酿着几分悠然与雅致。一股高山流水,晕开了青色的江南烟雨,盖上盅盖,让那温热悄悄蔓延。老一辈口中泡茶的真谛全藏在这小小的空间里面了。等多长时间焗得茶靓?开多大口倒出茶香?那闲闲一笔,信手拈来地一揭一扣,再轻轻抖一下腕子,剔透的茶汤便由焗盅滴水不漏地转移进小巧的茶杯。这该是一种沉淀了的韵味罢。对于二十一世纪的新新人类,要如此从容淡定地倒茶实在是蜀道之难。倒撒成桌的茶水便是我们学艺不精的证据。不过,这也不影响我们品茗的雅兴。几代人口中不同的茶香,却有着一脉相承的精神。这是香港地的生活态度,抑或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心灵鸡汤。

  从来茶客的习惯都是早晨御赐的动力,一句广东方言“你饮左茶未啊?”就可知这必定是每朝要干的乐事。老一辈难以割舍的关于老香港的回忆碎片,四层高的茶楼,红漆的柱子,金漆招牌撑起的,沈甸甸的生活。茶楼最底层所谓的“分二堂座”,都是三角码头的苦力。简陋的几张木桌长凳,粗茶碎叶在土陶碗中打个滚,咕咕几声灌下去,浓缩了艰辛的苦,血汗的涩。楼上的高阁雅座则是小富商的玩意。他们高高在上地迎面接受清风送爽,随手掷出的雪花银买来的却是无价的体面。伸个脑袋探出雕花的窗,便可玩味地欣赏楼下苦力们挥汗如雨的求生演出。这实在是令他们乐此不疲的节目。从来佳茗似佳人,愈是质量优良的茶叶,愈是上等客官们争相竞逐的对象。就像近年不断崛起的豪宅楼盘,愈是高价愈受追捧。虽说茶楼不再有高低贵贱的格局,现代人心里那把尺又有没有把人度出尺长寸短呢?呷一口香茗,尽在不言中罢。

  高吊在天花板的电扇卖力地转动着硕大的羽翼。在空调盛行的时代,它已经out,但对上了年纪的老伯来说,即使电扇也不如摇着芭蕉扇指点江山来的自在。而充满摩登气息的室内香熏则取代了“牛骨猪油的风味”。当香港还处于工厂林立的年代,西环牛骨工场和猪油厂散发的肉的腥臭味便会不经意窜入烧卖,鱼皮饺,山竹牛肉球的鲜香味,虽有那么一丝不合时宜,却因长年相伴的牛骨牙刷和猪油,成了许多老人家挥之不去的念想。他们怀念的,不仅仅是一种味道,而是半盏人生。

  据Samuel曾经营茶楼的祖父介绍,按照习惯,我们的茶桌下会有一个摆放“硬野」饼食的格子,诸如棋子饼、鸡仔饼一类。不过现在我们用来放洗水杯的大碗,好像做坏了规矩。然而,属于那个年代生锈的铜绿痰盂也因卫生原因被叫停。

  人潮渐渐散去,随着最后一笼招牌蛋黄莲蓉包被抢空,伙计们终于熬到了轮更饭,四点一到,他们便可收工午睡去了。而当年朝四晚四的生活节奏也让伙计们有了不一样的生活体验。在茶楼捱了大半生的伙计阿明,和大多数伙计一样,为节省车资和时间,居住在茶楼顶楼的员工宿舍。在白粉风靡的时候,员工宿舍也充斥着毒品刺鼻的气味,瘾君子吞云吐雾,同一个屋檐下的其它人便饱受折磨。阿明打趣道:他的鼻子到现在都好比缉毒犬一样灵敏,哪里有人吸白粉,一闻就知道!虽是谈笑,却也是历史灼热的伤痕,老香港淡淡的忧伤。

  再次走入中环的热浪,依然是我们熟悉的奔忙。老式叮叮车割裂钢筋混凝土的画面。那串我们不再留心的脆响,和那杯依然在背后的香茶。我们抱怨城市冰冷了,或许只是我们失忆了…文/美沂军

责编: ahao
普洱茶品牌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