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邹家驹
鄂尔泰
来到云南，鄂尔泰踌躇满志。缘分，一切都是缘分。鄂尔泰对云南是有所了解的，雍正元年，他任过云南乡试考官。他在康熙三十八年中举人，四年后袭佐领﹐授三等侍卫。雍正三年八月二十五日，鄂尔泰由江苏布政使升为广西巡抚。到广西没几天，十月底又接到调任云南巡抚的公文。鄂尔泰有一个预感，他的事业将在云南升腾。他一路在琢磨，雍正帝想要他在云南干点什么。
月初，云贵总督高其倬刚刚调任浙闽总督。这高其倬做事也马虎，三年前，他在奏疏中竟然误将大将军、王与皇上并写，因而被“革职留任”。高其倬犯了大忌能够复出，还能到沿海继续任要职，原因在哪呢？鄂尔泰心里明白，这两年高其倬就关注一件事：改土归流，共遵王化。看来高其倬还是大事不糊涂，他知道雍正帝在想什么。这高其倬又有一个知书达礼、思想活跃、思考缜密、写得一手好诗的老婆蔡琬。鄂尔泰想清楚了，到云南，一定要抓住改土归流不放。
机会很快就来了。第二年春天，云贵总督杨名时上报的机密文件不知为什么会错放一般公文夹子，上严责，命暂停职务，委巡抚鄂尔泰主持总督府工作。二月二十四日，鄂尔泰奏请改土归流，一石击起千层浪，奏折令众大臣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只有雍正皇帝不动声色。“改土归流”，是指封建王朝委任可调换的流官代替少数民族地区世袭的土官、土司或首领进行统治。
鄂尔泰看准了雍正皇帝的心思。刚过一个月，又再次奏请将四川东川府改隶云南，及早动手收拾乌蒙土司，以除后患。九月十九日，鄂尔泰再奏改土归流之事。曰：改土归流，为滇黔第一要务。为此，鄂尔泰再次受到雍正帝嘉褒。次月二十六日，实授鄂尔泰为云贵总督，加兵部尚书衔。到年底，鄂尔泰奏剿办和安抚贵州仲苗二十一寨，查出熟地、荒地三万余亩。
鄂尔泰专题向雍正帝汇报了在茶区进行改土归流的打算。茶区多种少数民族文化背景的巨大差异，是改土归流的最大障碍。版纳与乌蒙、东川不一样，滇东北地区汉时内地文化已经大规模传入，可那茶山，针扎不进，水泼不开，成了龙潭虎穴，那年石屏袁家山人袁润追随许名臣和元江土司那嵩反清，失败后躲进六茶山，十几年不脱明装，还不时有反诗传出来。
历史上，安南一直需要云南茶叶。明代时来云南临安（建水县）、开化（文山县）、广南府一带屯军的汉人后代常往返茶山贩茶。在土司制度下，土地、茶山、山林全属土司所有，汉人商贩经营茶叶极其困难。鄂尔泰不能依照镇沅府模式，简单宣布施行改土归流，他得等待时机，等待口实。大西军李定国护送永历帝朱由榔进缅甸，军士中有大量临安府等地来的汉人留在勐腊。内地文化进入澜沧江以东茶区已有六十多年时间，茶区人口成分已经发生变化，文化呈多元结构，特别是汉文化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扎下了根。鄂尔泰已拿定主意，江内宜流不宜土，江外宜土不宜流。江内不搞，坐失良机。江外搞急了，适得其反，夷人和领土有可能流失国外，那就成了罪过。
鄂尔泰的机会又来了。清雍正六年春，有几个江西籍茶商至莽枝茶山贩茶，吃住都在当地少数民族麻布朋家。客商和女主人竟然搅和起来，麻布朋一怒之下杀死了客商和老婆，将人头挂在牛滚塘边大树上。或许有其事，或许是误会，或许系强暴，在历史岁月的消磨中已没有太多意义。在当时如此事发生在少数民族间，根本不是事，不会有人告官。有人向清政府提出了控告，雍正帝担心的还是流官走向另一个极端，慎重地在鄂尔泰的奏折上批示：“好趁此一番振作，务为一劳永逸之举。但善后事宜，全在文武员弁委用得人。若不得其人，宁缓事以待，必预备有人，方可举行。不然，好事亦被酿成妄举矣。料卿委用者，不得错误也。”
九月，开化镇游击徐成祯领官兵400名进剿江坝，捣毁四十多个村寨，反抗武装被击散，麻布朋被俘，押解到昆明“反叛”罪名杀害。各地参战的土酋受到了褒奖。
鄂尔泰红极一时，雍正命鄂尔泰总督云、贵、广西三省，管辖一切军民事务。鄂尔泰上任时，雍正帝只定给他一万七千两的年养廉银，比高其倬还少了九千两。鄂尔泰不计得失，胸怀大志，赴滇五年，费尽移山心力，将云南辟为中国改土归流的样板和基地。雍正帝连下批札，有“朕实感谢”等语。
鄂尔泰在西双版纳江东地区进行改流取得了胜利。一阵戟来剑往，一度腥风血雨，几千茶山民众因之而死，几千官、土清兵或患瘴疠或中埋伏横尸荒野，历史用鲜血筑就了普洱府。朝廷将车里宣慰司所辖澜沧江以东思茅、普腾、勐乌、乌得、整董、橄揽坝等六版纳分出设普洱府，车里宣慰司亦隶属普洱府，仍辖澜沧江以西六版纳。后来普洱府领三厅、一县、一宣慰司。原镇沅府所属的威远厅、原元江府所属的他郎厅和移驻通判而成立的思茅厅统统划归普洱府治，宁洱当然是府县同城了，不敢动土的江外地区，仍由车里宣慰司按旧俗治理。为就近控制茶山和监视江外动静，在攸乐设同知和布汛。清代普洱府命名前，唐南诏时期称其为步日睒，宋大理时期称步日部，元时称普日思摩甸司，明洪武十六年称普耳，万历年间又演化成普洱。
封建统治制度及封建经济生产方式和内地文化加快传入茶区，为普洱茶的发展奠定了深厚的文化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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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其倬
雍正九年八月，鄂尔泰高升进京。高其倬因精通地理，擅长风水相度，奉旨为雍正帝选定泰陵功封一等男后又回云南料理云贵和广西事务，两江总督的职权交给了尹继善。高其倬夫人蔡琬重履父亲身前征战的旧地，见景生情，感慨万千，反复吟诵悼念父亲的感伤诗句。
蔡琬以渊博的知识在高其倬的政治生涯和家庭生活中发挥重要作用，被诰封为一品夫人。那年威远归流，蔡琬建议高其倬设义塾，教夷人子弟，并从元江府学额外增额二名，待其应试。成立普洱府前，普洱地和车里宣慰司辖区内连一所传授汉文化的学宫也没有，教化晚了景东几十年。蔡琬关注教育，特让高其倬保举在普洱镇建盖学校的孙人龙当上学政，又支持普洱府成立了普阳书院。
安顿下来，蔡琬对丈夫说，改土归流，皇帝想的是自己的江山，土司想的是自己的领地，官吏想的是自己的钱袋，小民想的是自己的口粮。世事难辨，国家要社稷进图，土司又抱着世袭不放。在大势面前，土司亦无可奈何。朝廷推行“改土归流”，目的是驾驭束缚，藉此招徕，使其接受正朔，不致叛乱，以固国本，而流官为了图饱私囊，则为所欲为了。
乌蒙平乱后，改立为昭通府。他在当时的封疆大吏中，以行事谨慎、稳重保守而闻名，可妻子蔡琬却是一个才识过人、具有政治远见的女子，与她“商酌定稿”的奏折，思路新颖，不落俗套。雍正三年底，高其倬进兵部尚书衔。
蔡琬爱喝茶，对家乡的茶叶有独到的见解，更因其特殊的身份从施政、文化提升和品饮推广诸多方面关心云南茶叶的发展。一天正喝茶，蔡琬说，前几年在浙江福建，喝不惯那茶，淡叭叭的，华而不实。在云南生活过的人，知道云南茶酽味厚，一泡顶十泡，固有的清幽涩味中含有香气，能使舌本回甘。外地人不知道自己的茶叶汤淡味薄，喝上云南茶之后，再掉过头去就难了。思茅官家总揽茶利，民生颓废，茶山萎缩，终究不是长策。重回云南，要给茶叶一条路，不能再统而论之。
茶叶虽小，事情颇多。蔡琬议论，上至川陕总督年羹尧，下到普洱地方小吏，都在打茶叶的主意。迤南之利，首在茶。安南前几年浑水摸鱼，偷占云南土地120里。云南茶叶无引深入腹地，无出海口拓展四方。临安（建水），邻近安南，择利安南，应为首选。临安等三府与安南贸易频繁，惟该地产茶不多，本销和贩运安南，全赖澜沧江一带茶山。茶叶有利，层层盘剥，马道一路，苛捐杂税，然价高市滞，安南定然转购岭北茶叶。高其倬在福建疏通过海禁，听蔡琬言之有理，特命临安、开化、广南三府开关设市减赋，于是出口增加，茶叶市场渐渐转旺。清时云南有十多个府，新置普洱府得益于澜沧江两岸的茶山，一个陌生的地名通过茶叶传播开来，通过安南传到海外的名气比其他府大得多。
设置普洱府后，原总督鄂尔泰奏请同意在思茅设总茶店，由通判朱绣负责署理，全面垄断茶叶经营。六大山产茶，向来有商民坐地收购，各贩于普洱，上纳税课后转销各方。官家以商民盘剥生事为由，设总茶店笼其利权。于是通判朱绣将新旧商民全数驱逐，逗留复入者俱枷责押回。总茶店开门不久，茶农受累，茶区已经怨声载道。西双版纳就这么一点茶，茶市见好，官员贩卖私茶，文武各员每岁二、三月间，即差兵役入山夺夷人之利，短价强买，滥派人夫沿途运送。鄂尔泰曾有明令，禁止兵役入山，严行查禁官贩私茶，但说是说，做是做，弊累不能永除。思茅茶叶总店累了茶农，然有总茶店才有了贡茶，今天云南大叶茶才有了皇家级的广告。鄂尔泰还是爱茶的，他同张廷玉、董诰合作写了一篇3000多字的茶文，推崇茶叶南向种植，竟然还有了“惟桂，梅、辛夷、玉兰、玫瑰、苍松、翠竹与之间植”的生态观念。有趣的是，他认为茶叶“生晒”为佳。（见《授时通考》卷69）
雍正皇帝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易土入流，需要大量流官，官提猛了，有失考察，良莠不一。清雍正十年，从云南城守营参将提升为总兵的李宗膺趾高气扬，打着巡边旗号，到茶山搜刮民财。接着普洱知府佟世荫又命令土千户刀兴国征集三个月的备用粮食。五月二十二日，以拉祜族、傣族为主的各少数民族，于芒坝河蝙蝠洞聚众订盟起义，反对流官苛征重税。
蔡琬告诉高其倬，她爹为官最后一年，西双版纳也曾发生过因官吏扰累茶山，茶山百姓在一个叫召蚌的首领领导下举行的“舍卡喝毫”意为白布缠头的山区奴隶反清活动。后来车里宣慰使召扁勐和一些勐的土司也参加了这次反清暴乱。百姓在战乱中纷纷外逃躲避，茶都没人采。高其倬叹道：“文官爱钱不怕死，武官怕死又爱钱，云南岂能太平乎。”清政府官员的贪残，连高其倬都看不下去。可他身在其位，一面向清朝廷报告，一面调集兵力镇压起义。战斗极其惨烈，官兵阵亡123人。清兵斩杀3600余人，降42600余人，义军战斗失利，被迫撤出思茅转移山区。
清雍正十年十二月十一日，雍正皇帝赐鄂尔泰御书“公忠弼亮”匾额。第二年，高其倬与两江总督尹继善对调，并衔管江苏巡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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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继善
雍正元年中进士的尹继善到而立之年已经是封疆大吏。尹继善处事精细圆滑，是个排忧解难的高手。他不到二十岁便入翰林院，作为钦差大臣的随员出使广东，危急时拿得出主意，平息了即将爆发的民变，一日之内被雍正连升六级，四年之间便擢升到巡抚，成为一方诸侯。清高宗曾说：“我朝百余年来，满洲科目中惟鄂尔泰与尹继善为真知学者。”
忍，是尹继善为人做事的特点。忍，往往事情就成了。他算是看透了，土司世袭几百年，“世领其土，世长其民”，积重难返。接任云贵总督后不久，尹继善就将攸乐同知和攸乐营讯官兵一同移驻思茅。边地荒乱，“设流官不谙风土，立防兵难免瘴病。”攸乐是不能再呆了，越呆越麻烦。土也好，流也好，太清楚了也不是回事。只要不出乱子，不去讲那该死的世袭，还是按旧俗治理，袭就袭吧。明明思茅常闹瘟疫，尹继善却向京城汇报，“查思茅地方高爽，水土和平，北接普威，南控江坝，实为形势之要，宜将攸乐一营撤归思茅，将右营游击移驻统领，并将攸乐同知亦移驻思茅与游击同城，改为思茅同知，换给关防，将思茅通判一缺裁汰”。
鄂尔泰功成名就，而尹继善只是把江东地区从车里宣慰司的势力范围划分出来，搞一个设流实验区，重新任命的武职土目又继续世袭下来。尹继善想，土司也是人，抚绥好了可以免去刀兵灾祸。为缓和民族之间的矛盾和斗争，尹继善和张允随采取“土流掺设”的缓冲办法。雍正十三年设思茅厅，实行“土流结合”或“土流兼治”，让边疆地区的土司、土官保存下来，并给予土舍、土千总、土把总等武官职衔，让其管理地方，即“以土目管土人，以流官管土目”。思茅厅所辖沿边八版纳及攸乐土目，无事则由各勐土司在车里宣慰司统属下各自办理，聊示羁縻，有事则报思茅厅转报普洱府，派兵驰往弹压抚绥。
尹继善在茶区仍然承认由武职演化出来的土司统治并依旧俗承袭，并为刀兴国之弟刀国辅说情，“白马山、六困、整控一带，原系土弁刀国辅管理。尹继善所做的调整，是搞了个云南地方茶法，允许茶商入山制茶购茶，以七斤为一筒，不论精细粗老，每担(一百老斤，一百二十市斤)为一引，当年颁发三千茶引。按引征税，每引征银三钱三分。
尹继善又严行查禁官贩私茶行为，严定处分条例，责成思茅文、武互相稽查，如有官员贩茶图利以及兵役入山滋扰者，允许相互告发，如有徇隐一经查出，除本员及兵役严参治罪外，并将徇隐之同城文武及失察之总兵知府，照苗疆文武互相稽查例，分别议处。一段时间里，官吏兵役不敢夺夷人之利，茶山清静了许多。虽然倚邦、易武等地的土地、茶园和山林全属封建领主所有，但改土归流为汉人经营茶叶创造了一个相对宽松、前所未有的环境，汉文化从茶叶的种植、加工、包装到营销诸多方面推动着普洱茶走向外部世界。高其倬调任两江总督前后，云南茶叶输往安南已经很兴旺。于是尹继善奏请在开化等地区设置税口，征收过境茶税，“每筒茶(重四十六两)征银二分，每百斤征税银三钱二分”。据雍正十三年的统计，文山县的一个税口，就“征收茶税银一百九十六两”。
如今风向转了，朝上这班王公大臣，争说鄂尔泰独出心裁，无端改流，酿成大祸，又独断专行，刚愎自用，实属可恨！鄂尔泰时已还朝，迫于时论，亦上表请罪，请罢斥大学士职任，削去伯爵，雍正帝允如所请，给假养病，只仍命直宿禁中，商议平苗政策。事情尚未决，没过几天，为改土归流操尽心力的雍正皇帝驾崩了。
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改土归流运动，到此暂告一个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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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弘历于皇考驾崩当日登基，第一件事即令鄂尔泰复职。第二天，乾隆帝下旨调张照回京，以娴熟军旅的张广泗总理苗疆事务。过些时日，划出贵州以张广泗为总督兼管巡抚事务。尹继善治理茶山得宜，仍为云南总督，专办云南事务。
改土归流促进了教育事业的发展，普洱府和各厅、县陆续建庙设学。普洱府学宫，清雍正七年设立，现在还保存大成殿、崇圣祠及东、西两廊屋。镇沅直隶厅学宫，清雍正十年设立。恩乐县学宫，清乾隆五年设立。在官学影响下，清代民间义学和私塾也如雨后春笋，在江内各地大量涌现。
设置普洱府后，外来商旅云集，马帮络绎不绝，商业日益发达，茶叶买卖日旺，各地商贾先后修建了十多个同乡会馆。思茅的石屏会馆，场地宽阔，建筑宏伟，飞檐陡壁，雕龙画柱。茶叶还引来了外省外县从军从政从工从商从艺从教的各类人员到普洱安家落籍。茶业产业从政体改变中获得一股内在的扩张力，大量茶叶通过越南，继而通过缅甸，漂洋过海，传向四方。乾隆九年（1744），普洱府辖地生产的茶叶被朝廷列为贡品。张广泗被推出午门斩首那年，清廷批复了云贵总督张允随的奏报，将云南茶引颁发到省，由省转发丽江府，每年额定三千引，按月配发商贾赴普洱府购买，运往中甸等地行销。
普洱府成就了普洱茶，普洱茶传播了普洱府。
相关词汇释义：
土目：大量土地的占有者，在土司职衔系列中九品之下的小官员，属于未入流（无品级）武职土司。
打箭炉：位于西川，蜀汉时，武侯征孟获，于此造箭，因名打箭炉。
洋汛：海洋哨所。
茶引：茶叶计划。
例监：明清时由捐纳取得监生资格的称为例监。
交趾：越南。(来源:《普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