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是南京人。1965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于是16岁的外婆便带着她那两条粗长的辫子，还有满心的激情来到了遥远的四川，然后遗落在了这座宁静的大山里。外婆生命的最后十几年已经几乎没有了行动能力，她总是让家人将她放到门槛上，然后注上一壶清茶，就着那茶，她能够透过疏疏密密的树林，一直望向山的那边。那时候，那条门槛一半是属于外婆的，一半是属于我的。我总是忍不住好奇，蹲在门槛的另一边，跟着外婆的目光往山那边望去，间或茶凉了，然后边替她续上，边听她讲那些金陵的老故事。
外婆是个慈祥的人，永远带着暖洋洋的微笑，笑起来时，两只眼睛像弯起来的月亮，然而当她望向山的那边时，眼里却总有一丝化不开的忧伤。后来我上了学，有一天我读到了一篇课文，叫《山的那边》，“山那边的山呀，铁青着脸，给我的幻想打了一个零分。”那时我才隐约明白了外婆笑容里的那丝忧伤，那是一种无法排解的乡愁和对造化弄人的哀叹。
外婆很喜欢茶，因为茶，她成为了我的外婆。那个时候，不能返城的知青若不能尽快在当地找个人嫁了，便很容易招惹上那些像瘟疫一样的二流子，最后在这个地方毫无尊严地死去。外婆说当她第一眼看到外公的茶山时，她哭了，因为这是他父亲梦里的那片茶园，何况外公也是个爱茶、懂茶的人，和她在死在南京监狱的父亲一样。所以不管怎样，她嫁给了外公，实际上也是嫁给了那片茶园。
每年外公都会将茶园里最好的茶留给外婆，外婆很感动，慢慢地也就真心地想和外公过一辈子，喝一辈子的青茶了。然而不管外公制的青茶有多好，外婆也总说差点儿。妈说她曾经问过外婆究竟是哪里差了点儿，然而外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后来外公告诉她，差在这不是不是外婆记忆中茶。原来外婆的父亲爱喝云南普洱，她是从小喝着父亲的普洱长大的。外婆最初下乡时，她想去的其实是云南，只是命运让她来了四川，也是命运让她喝了二十多年的青茶。尽管如此，她依旧离不开茶，只是从女儿变成了农妇，从饮茶变成了喝茶。外婆喝得茶是极浓的，因为她说浓茶可以刺激人的味蕾，让人永远都记得那种味道。
知道外婆嗜茶，我爸第一次上丈母娘家门时，就带了两包茶叶，谁知道正是这两包茶叶，让我爸成了我妈的老公。我爸说，外婆第一次喝那茶时，竟然像个孩子似得哭了起来。老爸带去外婆家的，是从云南带回来的凤凰沱，一种有名的普洱茶。我不知道当时外婆是怎样一种心境，但每当我听到这段时，心理总是莫名的涌起一阵苦涩：一个被历史欺骗了的孩子，却只能靠一种味觉来找回失落的幸福。我一直以为外婆是个幸福的人，因为她的笑容总是像二月的阳光一样温暖，后来才明白，只有经历过严寒和酷暑的人，才能真正看懂二月的阳光，也才能够带给人那种直抵人心的温暖。后来我爸成了我妈的老公，而每年为外婆捎来一点凤凰沱，也成了老爸每年春节必有的殷勤。
每年老爸带回的凤凰沱，外婆总是要珍藏很久，往往是今年带来的茶，刚好明年过年的时候拿来喝。而当外婆身体变得每况愈下的时候，外婆却一反常态，把往年积下来的凤凰沱全来了出来，喝完了就打电话让老爸给她寄回来。有一次老爸因为没有买到凤凰沱，就寄了些其他茶回来，外婆竟然第一次发火，在电话里数落妈爸妈心疼那一点钱，让她喝那些糟茶，实在是没有良心。为此，爸妈也怄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气，但还是乖乖的给外婆寄了想要的凤凰沱。
自那以后，外婆再不喝青茶了，只自私地饮着她的凤凰沱，不让其他人沾染。外婆喝青茶总是极浓的，两泡过后再不添水，而饮凤凰沱则不同，往往五六泡，甚至八九泡还舍不得扔掉，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叫人续上，而这就成了我的工作。妈是在外婆身边长大的，却从没有听她讲过太多家乡的故事，或许是人年轻的时候总以为不去提及便能够忘记，却不知真正刻骨铭心的记忆，在岁月的洗淘下，只会日益清晰。而我，在外婆卧床的时候赶来，似乎就是为了听她那些遗落的故事，了却她最后的心愿，这似乎也是一种宿命。
在外婆的故事里，金陵有时又叫南京，是一个有着悠长的历史，到处都充满了故事的城市。有时我想，外婆和她的父亲之所以如此钟爱普洱茶，或许正是因为普洱茶喝金陵城一样有着越陈越香的特质，在光阴流转中，沉淀着岁月的芬芳。外婆说起金陵的大钟亭，她陪着父亲在旧雨新知中品茶，说起亭上的对联“静坐觅小诗，清心听幽泉”；外婆说起鸡鸣寺，说起鸡鸣寺后边那口灌园的井，井里的水用来泡茶能让茶回甘良久，沁人心田；外婆说起莫愁湖，说起曾国藩的画像，还有那句“江天小阁坐人豪”的诗句，那也是她父亲极喜欢的；她说起秦淮河，说起明故宫，说起雨花台，说起燕子矶……
越到最后的那段岁月，外婆的故事重复的次数便越多，到后来故事已经没有了情节，只有单纯的场景，人物，还有茶，再到最后，就只剩下两个字：回家。我曾经俯在外婆的膝前许诺，如果有一天她走了，我会饮完她留下的凤凰沱，我会去她的故乡，我会去看她故事中的金陵。那天，天气格外的好，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有一架飞机飞过，在天空划过长长的一条痕迹。阳光照在外婆的脸上，像天堂的圣母一样安详。凤凰沱才泡过两泡，外婆的茶却凉了，我提起水壶，替她把水续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