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重林:明代茶历史

  朱权与《茶谱》

  明史是近几十年来的显学,许多学者比如黄仁宇、吴思等人在明史研究取得显著成绩,对思想界影响巨大,之后带来了更细致和微观的研究者,仅仅在2007年明史研究专著约102部,论文约989篇。与此同时进行的文学研究、生活研究也是蔚为大观,明清家具、瓷器、生活等等方面出版的书籍更是无法统计,盛世中国号召国人回望明朝这个中国历史上最懂得生活的年代,就像我们熟知的那样,明代诞生了中国古代社会里最精致也最为奢侈的生活。

  就茶来说,据茶叶专家万国鼎教授统计,中国从唐至清,共有茶书98种,其中唐和五代有7种,宋代25种,清代11种,而明代占据了令人惊叹的55种。

  稍稍回望,就不难发现茶在不同时代扮演的角色,魏晋谈玄,唐宋谈禅、谈德,明人谈生活、谈品味。

  明代茶第一声是由朱权发出的。朱权是朱元璋第十六子,封宁王,号大明奇士、臞仙、涵虚子、丹丘先生。朱权自小聪明勤学,一生研究成果颇丰,不仅仅是茶专家,还是戏剧理论家、剧作家、古琴家。青年时代陷入朱棣的皇位之争,晚年看淡名利,一心向道。其茶学专著《茶谱》,为明代茶事的开山之作。

  茶到了明代,已经发现了很大的变化。《茶谱》里说“盖羽多尚奇古,制之为末,以膏为饼。至仁宗时,而立龙团、凤团、月团之名,杂以诸香,饰以金彩,不无夺其真味。然天地生物,各遂其性,莫若叶茶。烹而啜之,以遂其自然之性也。予故取烹茶之法,末茶之具,崇新改易,自成一家。”从明代开始,宋代皇家定制的龙凤团茶被废弃,茶的形态向散茶方向定型,从而形成了今天我们多见的茶叶形态。朱权所谓的自然之态,不仅仅体现在茶叶形态上,还包括其制作工艺、冲泡过程。

  虽说是“自成一家”,《茶谱》还是延续《茶经》、《茶录》的体例,不过在道具上做了一些革新,在泡茶程序上也多有简化,这是顺应茶叶形态变化而来,不足为奇。比如启用青花瓷,废宋茶盏。

  茶境而言,朱权更是直接承袭了唐宋以来定制,甚至连所用术语都与宋代别无二致。“凡欲点茶、先须供烤盏。盏冷则茶沉,茶少则云脚散,汤多则粥面聚。以一匕投盏内,先注汤少许调匀,旋添入,环回击拂,汤上盏可七分则止。着盏无水痕为妙。”如果单看这段文字,会令人以为讲的是宋代茶事。茶美学而言,还是宋代的“三不点”,依旧是环境,茶,人要三者可人,“是林下一家生活,傲物玩世之事,岂白丁可共语哉?”白丁之类的俗人是不懂喝茶的,得要隐者、雅士才行,他们是俗的对立面。“凡鸾俦鹤侣,骚人羽客,皆能去绝尘境,栖神物外,不伍于世流,不污于时俗”。“三不点”在明代末期,已经发展成为冯正在《岕茶笺》中总结出品茶的“十三宜”和“七禁忌”,更加严格,更加细致。十三宜是:饮茶一无事,二佳客,三幽坐,四吟咏,五挥翰,六徜徉,七睡起,八宿醒,九清供,十精舍,十一会心,十二赏鉴,十三文章。七禁忌为:“一不如法”“二恶具”,“三主客不韵”,“四冠裳苛礼”(指为应酬),“五荤肴杂阵”,“六忙冗”,七“壁间案头多恶趣”。这反映的都是文士茶饮对环境、氛围、意境、情趣的追求。

  《茶谱》里增加了一童一灶。童是伺茶童子,灶是专用茶灶,如此一来,茶空间得到了极大的释放。

  品茶时,先让一侍童摆设香案,安置茶炉,然后另一侍童取出茶具,用瓢汲清泉,碾茶末,烹沸汤,等汤如蟹眼时注于大茶瓯中,再等茶泡到最好时候,分注于小茶瓯中。这时主人起身,举瓯奉客,对他说:“为君以泻清臆”;客人起身接过主人的敬茶,也举瓯说:“非此不足以破孤闷”。然后各自坐下,饮完,侍童接瓯退下,于是主客之间谈话,礼陈再三,琴棋相娱。这很有趣,宋代斗茶皆为茶而来,明代不斗茶,喝茶中多了主客的礼仪,而喝茶之余,大家还可以下下棋,听听琴,尽显闲情逸志。喝茶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呢?朱权说,“会泉石之间,或处于松竹之下,或对皓月清风,或坐明窗静牖,乃与客清淡款语,探虚立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神表。”茶能“助诗兴”、“伏睡魔”、“倍清淡”、“中利大肠,去积热化痰下气”、“解酒消食,除烦去腻”,在《茶谱》序言里,朱权说“予尝举白眼而望青天,汲清泉而烹活火。自谓与天语以扩心志之大,符水火以副内炼之功。得非游心于茶灶,又将有裨于修养之道矣,其为清哉!”白眼看青天,朱权直追魏晋与盛唐的名士气度,就是对世俗的毫不保留的鄙视,朱权借用一系列白眼名士来申明自己的修道志向。

  魏晋名士阮籍痛恨世俗礼教,遇到俗人就翻白眼,遇到雅人就翻青眼。阮籍母亲死后,嵇康嵇喜前来凭吊,阮籍很不给嵇喜面子,觉得这个人庸俗,就用白眼对之;嵇康是高雅之人,还是“竹林七贤”的哥们,阮籍翻出青眼来看他。阮籍这种人认不认礼的白眼精神,在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得到延续,“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从王公宰相到一介布衣,一个个都因有酒而蔑视礼数,放荡不羁起来。又酒而及茶,只是饮品的变化,内在精神没有发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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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权贵为皇子,却陷入骨肉相残的政治争斗中,一代茶道高手宋徽宗醉心于艺术,结局是丢掉了江山丢掉了小命。朱权被迫放弃政治追求,全心投入到艺术世界,得以自保善终,并最终使得自己的推崇的艺术发展成为华夏文化奇葩,两人际遇,令人唏嘘。

  每个时代,都会有新茶出现。随着各代版图的发展,经济促使了更多的茶山被发现,更多的选择出现在茶人眼中。他们可以凭着自己的口味去选取自己喜欢的,朱权选择的人山东的石藓茶为仙品,点茶层面《茶谱》直接延续宋代的操作与相关术语,只是在这环节,为了增加茶的香味,朱权主张将梅、桂、茉莉的花蕾与茶一起泡。熏香茶法演化成至今的花茶,明清时代就非常流行了。不过,这与朱权个人倡导茶的自然之道是矛盾的。即便是花下饮茶,在唐代李商隐也是大煞风景之事,如果赏花,则茶香被花香所扰;如果饮茶,则茶被花香所扰。明代花茶并进,时尚大变。

  茶灶为朱权首创,是明代茶空间的前身,明代茶与以往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这个茶空间的出现。“古无此制,予于林下置之。烧成的瓦器如灶样,下层高尺五为灶台,上层高九寸,长尺五,宽一尺,傍刊以诗词咏茶之语。前开二火门,灶面开二穴以置瓶。顽石置前,便炊者之坐。予得一翁,年八十犹童,疾憨奇古,不知其姓名,亦不知何许人也。衣以鹤氅,系以麻绦,履以草履,背驼而颈蜷,有双髻于顶。其形类一菊字,遂以菊翁名之。每令炊灶以供茶,其清致倍宜。”茶空间一开,连隐士都自动上门了,这在宋之前,根本就无法想象,明代茶人的营造之功非同小可。

  如果把许次纾(shū)《茶疏》、黄龙德《茶说》、罗廪(lǐn)的《茶解》里各自论及的出游、藏茶之所、喝茶之所、茶童联系起来,不难看到茶空间的广泛性。而要建造的这样的空间,需要许多资金。明代物质的高速发展,与当时经济的发展有莫大的关系。多年的积累,使得许多士大夫出生时,家底已经非常宽裕,让他们可以在科名之外有了自主选择生活乐趣的权利。莫不是如此,也不会有袁宏道兄弟、张岱那般的纨绔子弟可以在文字里大大咧咧地海吹自己玩物的极致。物质越进步,精神就越倒退?这不好说。

  明代有线有闲的士大夫热衷旅游,不过他们更想把风景带回家,明代的园林就此产生,那些有钱的文人把山水修建在自己的家里,许多文人终其一生的营造,就是为了自己拥有个理想的园林。出身不怎么的戴名世曾在为生活奔波的路途中,因为“私自念年近五旬,而无数亩之田可以托其身”而恸哭,他年轻适合的梦想就是建一个园林:“意园者,无是园也,意之如此云耳。山数峰,田数顷,水一溪,瀑十丈,树千章,竹万个。主人携书千卷,童子一人,琴一张,酒一瓮。其园无径,主人不知出,人不知入。……其童子伐薪、采薇、捕鱼。主人以半日读书,以半日看花,弹琴饮酒,听鸟声、松声、水声、观太空,粲然而笑,怡然而睡,明日亦如之。岁几更欤,代几变欤,不知也。避世者欤,避地者欤,不知也。”后来终于有钱,达成愿望:“买南山冈田五十亩,并宅一区。田在腴瘠之间,岁收稻若干。屋多新筑,颇宏敞,屋前后长松不可胜计。”

  画家徐渭在获得胡宗宪所赠之稿酬后,即将此财用以购置住宅,他《徐文长秘籍》中讲到:“茶宜精舍、云林、竹灶、幽人雅士,寒霄兀坐,松月下、花鸟间、青石旁,绿鲜苍苔,素手汲泉,红妆扫雪,船头吹火,竹林飘烟。”钱谦益更是为了柳如是多次置业,顾公燮在《丹午筆記》里提到他的第一次置业,筑绛云简直令人垂涎:“为筑绛云楼于半野堂之西,房珑窈窕,绮疏青琐。旁龛古金石文字,宋刻书数万卷。列三代秦汉尊彝环璧之属,晋唐宋元以来法书、名画、官哥、定州、宣城之瓷,端溪、灵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铜,果园厂之髹器,充牣其中。君于是乎俭梳静妆,湘帘棐几。煮沉水,斗旗抢,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讹,间以调谑,如李易安在赵德甫家故事这在唐宋时代颠簸流离的士大夫眼里,简直是可望而不及的事情。”李清照与赵明诚一辈子颠簸流离,猜书喝茶的故事也只是生活中极为偶尔的动情文字,那比得上钱谦益这般身缠万贯之人,就是退休了,也可以回到红豆山庄声色犬马。

  有了家业,即便是没有这个园林,也需要有一个空间,这个空间,也许是各种古董玩具,也许是金石文化,也许是花花草草,当然,也许就是一个茶室。茶室的出现,导致喝茶空间的效果被无限放大,在这个空间里,明代的士大夫可以肆意地调动身体感觉,味觉、视觉、触觉、听觉……还把心与身体完全捆绑,身心俱醉于他们数代营造的物化精神之中。
来源:云南大学茶马古道研究会   作者:周重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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