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城,以诗为证

茶城座落在贵州高原北部。它的本名叫湄潭。若非亲见,很难想象在它不足两千平方公里的统辖范围内,竟然生长着60万亩茶园,绿波流淌,一碧万顷。茶香弥漫在茶城的每一个角落,也丰盈了茶城人的岁月清欢。湄潭如茶,那些红尘喧嚣、浮云刍狗早已在它的沉香流年里冲泡成了一壶旧茶。你来或是不来,它就在那里,兀自清香。

1

“黔中生思州、播州、费州、夷州……往往得之,其味极佳。”

——《茶经·八之出》

说起茶,绕不开一个人,那便是茶圣陆羽,也绕不开陆羽的《茶经》,而《茶经?八之出》是对湄潭茶历史悠久最有力的阐释。“黔中生思州、播州、费州、夷州……往往得之,其味极佳。”这里的夷州就是今天湄潭、凤冈、石阡一带。至于湄潭茶质量如何?一句“其味极佳”已足以说明。

在湄潭,大大小小的茶楼隐于曲曲折折的街巷,渐聚渐起的茶铺纵横于熙攘大街,城南有茶叶交易市场,城北也有茶叶交易市场。早上吃一碗油茶汤出门,年轻人出门追逐梦想,老大爷们呢?不用猜,南街的茶馆一声吆喝,惬意的一天便在一壶清茶中洇开。在这里,你可以端上一杯茶,和棋友、牌友大战三百回合;也可以躺在竹椅上哼几曲花灯戏;还可以跷起二郎腿侃几件小城故事。不用顾忌任何形象,怎样舒适怎样摆。所以在湄潭,年轻的家长们批评孩子坐姿不端正、有点吊二郎当时,总会蹦出一句儿“你是来坐茶馆的!”

如果你以为这喝茶之事只是老大爷们的专利,那你就错了。那一间间静谧的茶舍里,汇聚了身着一袭婀娜旗袍或是一身素朴茶服的女子,她们来自小城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行业,也许互相认识,也许互不相识,一方茶席,一壶清茶,便可拉近彼此的距离,此时的她们是极其闲适的。然而她们并不闲。有的或许刚刚脱下工装,卸下疲惫;有的或许刚刚鸡毛蒜皮,劳作归来。但作为茶乡女子,她们有与生俱来的一份恬淡,无论眼前的生活多么苟且,也不会影响在忙碌之余在一盏清茶中寻找一份清静雅和。

说到茶城,就不能不提及它的万亩茶海,不能不提及它一望无垠的翠绿连到天际。谁说不是?4.3万亩的连片茶园,在全国它说第二,谁敢说第一?修剪齐整的茶垄,低矮粗壮的枝丫,密密匝匝的叶子,如同翻滚的碧浪在你面前铺陈开去,那么蓬勃,那么有力。若置身其间,任绿茶淡淡的清香将你浸滢,顿觉自身如同一粒翠芽,天地万物都将与你同酿于这一埕碧波里。如若有缘,你或许会在下一垄茶行里遇见一位背着茶篓的茶乡女子,她们不会打着油纸伞,因为她们要解放出双手来采茶,但她们携带的茶香会比丁香更淡雅朴实。

除了万亩茶海,还有天下第一大茶壶,大茶碗,小茶壶,茶科所……打湄潭走过,各种各样与茶有关的元素会接连不断地映入眼帘,时时提醒你这个地方与茶息息相关。所以湄潭人会说,风过湄潭带茶香!

为何一个小小的县城会有如此多茶的印记?为何一个小小的县城会将茶做到如此极致?我想除了湄潭茶本就悠久的历史外,那一段烽火岁月中的故事不能不提及。

1939年,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决定在西南大后方建立于茶叶科研、生产和出口的基地。当时,张天福、李联标等茶叶专家反复考查选址,把目光投向了湄潭。就这样,民国中央实验茶场落户湄潭,从此推开了中国现代茶业的大门。中央实验茶场总部设在城南象山脚下的万寿宫,在象山开辟了555.5亩现代茶园,堪称中国现代茶业第一园。

几个月后,在抗战烽火中一路西迁办学的浙江大学也来到了湄潭。这两支前后抵达小城湄潭的队伍如同两朵交汇的浪花,在这座小城里溅起一波又一波洇满茶香的故事。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实验茶场与浙大农学院一起,在西湖龙井工艺的基础上试制湄潭茶,使得西湖龙井的制茶工艺在湄潭得以保护、发扬与提升。科研人员们还想尽千方百计将全国各茶区的优良茶树种子纷纷汇集于湄潭,在桐子坡建立了第一个全国茶树品种园,开启了茶树育种之先河。

可以说,谈到中国现代茶叶的发展,就不得不提到湄潭啊。

2

“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

——《茶经·五之煮》

“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体。”中国茶文化对水的要求甚高,从《红楼梦》中便可窥一二。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中,妙玉泡茶之水竟是五年前所收梅花上的雪,然后埋于地下而成的雪水。她认为旧年蠲的雨水不够轻浮,吃不得。这大概属于极致泡茶了。人间一场烟火,我们终不是那自喻槛外人的妙玉,也不是荣国府里极尽讲究的“金钗”,也不能做到为一盏淡茶而收存五年之梅花雪。

但“水为茶之母”。要想泡好茶,还是需要有好水。常说的“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就道尽了关于泡茶,水的挑剔——要江中水,而非江边水。我在这里斗胆改为“湄江江中水,象山顶上茶”。

湄潭只闻其名便可知,是一方水湄之地,县城绕水而建,湄江河、湄水河、桃花江三条河纵横交错于县城。挑水巷、杨柳湖、湄水桥、凉水井……众多地名都与水有关。也许,水是茶城流淌的歌,茶城是水凝固的诗。

说了那么久,我还是没有说到重点,水。我为何敢为湄潭的水正名?好吧,敲黑板!

对于水的标准,宋徽宗赵佶早在他的《大观茶论》中写道:“水以清、轻、甘、冽为美。轻甘乃水之自然,独为难得。”而明朝张源也曾在《茶录·品泉》里记载:“山顶泉清而轻,山下泉清而重,石中泉清而甘,砂中泉清而洌,土中泉淡而白。流于黄石为佳,泻出青石无用。流动者愈于安静,负阴者胜于向阳。真源无味,真水无香。”

而湄潭的母亲河湄江河,便是由湄潭县北部山中蜿蜒纵横的白岩河、聚合河、双龙河等众多溪流汇聚而成,这些来自深山中的清泉,流经北部乡镇来到县城,依旧清冽甘甜如初。

“流动者愈于安静,负阴者胜于阳。”而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从北面乡镇的大山里流到县城的湄江水兼有了清、轻、甘、洌、活等优点,在水之湄的湄潭人不仅用它来淘米做饭,也用它来酿酒泡茶。所以我说湄潭的水是担得起“湄江江中水,象山顶上茶”的美誉的。

湄潭,有其味极佳的茶!也有其味极佳的水!无风的夜晚,湄江河畔垂柳淡月,身着素衣的女子找出久藏的茶器,捧出珍藏的茶叶,轻唤一声:“客官,茶已沏好,请您品鉴。”

你,来吗?

3

“平生最是难忘处,扬子湄潭浙水边。”

——苏步青

中国科学院院士,著名的数学家、教育家苏步青先生一生未曾写过回忆录,却在87岁高龄时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老先生是浙江人,江浙相连,写到扬子浙水并不为奇,而远在西南深山里的湄潭,何以能在老先生心中留下与故乡同样比重的分量呢?

这仍然要从烽火连三月的日子说起。1937年,在日军炮火的轰炸之下,在民族危亡之际,浙江大学不得不踏上漫漫西迁之路。由于炮火一路追赶,浙大也不得不数易校址,终于在1940年落脚于黔北的遵义、湄潭,并从此开始了虽艰辛却稳健的七年办学。

那时候的湄潭,还没有闻名于全国的茶产业,只是一个贫穷又落后的偏远小镇。也正因为它偏远贫穷不起眼,又有贵州重重大山做屏障,所以远离战火,让来到此地的浙江大学师生与民国中央实验茶场的科研人员都能偏安一隅。

为了迎接浙大师生的到来,湄潭人民腾出了250多间房舍供师生们入住,其中有不少是村民自己新修的房屋。那个时候,湄潭县总共只有600多户人家。在物资供应极其不足的条件下,湄潭人民把为数不多的粮食留给了浙大师生。当时的苏步青先生与众多浙大师生一样,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喝稀粥,咬红薯,吃菜根……然而这些都是湄潭人民空着自己的肚子留给浙大师生的。

在湄潭浙大西迁陈列馆里,讲解员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西迁办学时,有浙大学生看到湄潭百姓家中抬出了死者的尸体,颇为震惊,一问才知那人是被饿死的。可即便是有饿死人的情况,湄潭人民却仍然在坚持为浙大师生提供粮食。”

湄潭若水,不仅因为此地河流多,更因为湄潭人有着上善若水的胸怀,所以才会做出那样的牺牲和选择。也因为有了湄潭人民的牺牲和选择,才有了今天浙大湄潭割舍不断的深情厚谊。

那时的苏步青先生与浙大部分教授创办了“湄江吟社”,后又加入了中央实验茶场的刘淦芝和郑晓沧教授。他们时常相约湄江河畔诗会雅集,品茗清谈,留下了很多珍贵的茶诗。

翠色清香味可亲,谁家栽傍碧江滨。

摘来和露芽方嫩,焙后因风室尽春。

当酒一瓯家万里,偷闲半日尘无尘。

荷亭逭暑堪留客,何必寻僧学雅人。

这是苏步青先生当年留下的《试新茶》,嫩芽和露,春香满室,写不尽湄潭茶的鲜香。

那时的中国正是战火流离,老先生们却可以在湄潭安心办学之余“偷闲学古人”,享受几分闲情。都说茶中可寻平静宁和,而浙大师生与中央实验茶场的教授们更深知,这平静宁和是与如茶一样的湄潭,如水一样的湄潭人民分不开的。

这样的湄潭,怎能不叫人难忘?

4

“走!到湄潭当农民去”

湄潭有茶,湄潭因茶而美;湄潭有茶,湄潭也因茶而富。

在去湄潭的高速路上,我看见了一个硕大的广告牌“走!到湄潭当农民去”。在湄潭的茶园里,我又看到了另外一句广告语“我是一个幸福的农民!”是的,在湄潭,农民的幸福指数非常的高。

湄潭县田家沟,青瓦白墙雕花窗的民居分撒在两侧茶园葱笼的凤凰山下,寨中碧绿的水塘映着塘畔竹柳的倒影,清新的空气里到处弥漫着夏日的荷香,硕大的荷叶一片连一片,托起水塘深处一座雕花石拱桥。这个处处洋溢着新时代新农村气息的小村落,你可想到,在2002年以前,它竟然是一个“水、电、路”三不通的贫困村庄;你可想到,那时田家沟的村民年人均收入不到300元!一直到2005年,田家沟的茶产业开始成型,村民们的日子才逐渐好转。再后来,茶产业不断发展,村民们的腰包鼓起来了,生活条件改善了,柏油马路修到家门口了,家家都住上了敞亮的新房子。

田家沟村民茶余饭后,把本村翻天覆地的真实感受编成了花灯戏《十谢共产党》。唱词大致是:一谢共产党,翻身把你想,以前我们做牛马,现在人人把家当;二谢共产党,吃饭把你想,以前忍饥又挨饿,现在温饱奔小康;三谢共产党,穿衣把你想,以前穿的是蓑草衣,现在毛料新时装;四谢共产党,住房把你想,以前住的是茅草屋,现在砖瓦新楼房;五谢共产党,走路把你想,以前走的羊肠道,现在道路宽又广;六谢共产党,照明把你想,以前照的桐油灯,现在电灯亮堂堂;七谢共产党,上学把你想,以前一堆大老粗,现在两基一扫光;八谢共产党,看病把你想,以前有病无钱医,现在医药能报账;九谢共产党,致富把你想,以前种粮要上税,现在免税还补偿;十谢共产党,养老把你想,以前抚儿来防老,现在丢心政府养,党的恩情永不忘,誓把忠心献给党,紧紧跟着党中央,幸福日子万年长!

茶确实让湄潭人走上了富裕的道路,但谦逊如茶的湄潭人并没有因此而自满,如何让茶带动第三产业是湄潭人正在探索的方向。

湄潭县七彩部落,曾经叫大青沟,村里73户村民200多人,祖祖辈辈皆以传统农耕为生。如今全村有600余亩生态茶园,村民们不仅吃上了茶叶饭,还吃上了旅游饭。

2012年,时任副县长的作家肖勤参加了由中国作协组织的文化交流团,到北非突尼斯、摩洛哥等三国开展文化交流。期间,肖勤一行考察了地中海边上的突尼斯蓝白小镇,那是地中海边上一个悬崖旁的破旧小镇,因为被一名画家将小镇全部涂成了蓝白二色,而一跃而成世界著名的旅游打卡地。在考察时,同行的老师笑着对肖勤说:“肖勤,你们那里山清水秀,不比这里差,你也可以回去组织画家们做一个这样的小村落嘛。”

肖勤将同行老师的话记在了心里。回来后就开始组织县里的一批画家与村镇里头的干部、乡亲大家一起商量,做一个更加美好的梦想家园,他们的想法也得到了县委政府的大力支持,最后把目光投向了大青沟。不到两个月,大青沟摇身一变,成了七彩部落。还没宣传,就引来了一大批摄影家,慕名而来的游客更是络绎不绝。很多人问肖勤,为什么不照搬蓝白小镇呢?肖勤说,因为湄潭处处茶园,绿色很多,蓝白绿都是冷调,七彩部落的配色更符合视觉传达效果!

如今的七彩部落,从一个穷山沟变成了如今茶旅一体的景区。家家户户放农具的地方变成了茶吧,酒卡,小卖部……

你说,这样的农民,能不幸福吗?

遵义作家周小霞的作品《茶城,以诗为证》

在2022-6《十月·长篇小说》《遵义采风小辑》中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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