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只是危吟坐翠层,门前岐路自崩腾。
青云名士时相访,茶煮西峰瀑布冰。
——贯休《题兰江言上人院》
说起来,茶和僧人渊源极深,最早种茶、制茶、饮茶还是寺庙中的僧人所为。他们将茶作为诵经功课之余提神安心、清涤身体的绝好饮品,并将禅茶互为影响,出现了与茶有关的佛家公案。最为著名的就是赵州禅师的一句偈语「吃茶去」,棒喝出多少佛门内外的痴迷者。贯休写有《山居诗》,共二十四首。其中有:「好鸟声长睡眼开,好茶擎乳坐莓苔」、「闲担茶器缘清障,静衲禅袍坐绿崖」、「石垆金鼎红蕖嫩,香阁茶棚绿巘齐」。隐居山中的贯休,远离红尘,静心念佛。吃茶,成了一件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
贰
龙井源头问子瞻,我亦生来半近禅。
泉从石出情宜冽,茶自峰生味更圆。
此意偏于廉士得,之情那许俗人专。
蔡襄夙辩兰芽贵,不到兹山识不全。
——陈继儒《试茶》
陈继儒论茶曰:「独饮得茶神,两三人得茶趣,七八人乃施茶耳」。「神」是神韵,「趣」是趣味,今天我们饮茶仍然能体会到,所以我在七人以上的茶席不喝茶。
陈继儒十分认可苏轼的「新泉活火」之说,但对唐宋时磨茶制饼、煮茶时加盐用姜的方法十分不认可。他认为在自然生态下采摘的嫩芽,旗枪绝佳,色香互映,如果按前人的饮法岂不坏茶了吗?
陈继儒分别写了茶酒的两篇序文,将茶与酒做了一个对比,答案是公平的。《茶董》序中有云:「热肠如沸,茶不胜酒,幽韵如云,酒不胜茶。酒类侠,茶类隐,酒固道广,茶亦德素」。这句话成了后世评价茶酒的警言。
叁
食罢茶瓯未要深,清风一榻抵千金。
腹摇鼻息庭花落,还尽平生未足心。
——苏轼《佛日山荣长老方丈五绝》
一般品茶都有个规律,凡是自备茶的人都会说自己的茶最好,天下无敌,都有来历,也有出处,视其他人的茶如树叶。但没有包容的心态哪能算是茶人。苏东坡走过四川、京师、浙江、湖北、广东和海南,可以说是个品茶高手,什么茶都能接受。
苏轼所在的那个朝代,灵隐下天竺香林洞的「香林茶」,上天竺白云峰的「白云茶」,以及葛岭宝云山的「宝云茶」都是贡品。这里是辩才法师归隐之地,也是苏轼常来常往的地方。苏轼曾赞美龙井茶:「白云峰下两旗新,腻绿长鲜谷雨春」。两句诗引得乾隆皇帝六下江南都要尝尝当年的新茶。后来,乾隆在北海北门改造了一座庭院,取名「静心斋」,是其读书所在。在庭院东侧,仿江南茶坊,设一茶屋,也算是了了一番江南春梦吧。
肆
雪液清甘涨井泉,自携茶灶就烹煎。
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
——陆游《雪后煎茶》
陆游的茶诗不少,这与他的经历有关系——做过茶官,喜欢喝茶,组织雅集,以诗记之,所以传下来了。文前诗说陆游雪后自携茶灶来到井旁,汲雪化后的雪水煎茶,一样不输山泉水。只是能有闲适的时间和精力煎茶饮茶,不用关心国家大事,这样的生活也不枉在人间过一辈子。
南宋朝廷的软弱无力,偏安一隅,苟且偷生,任其主和派周旋割让,也不愿意动一刀一枪。在歌舞升平的西湖边上,茶馆酒肆,人来人往,惠风和畅。品茶人多不想未来,不想北方的故士。陆游虽不在西湖边,但他在故乡的家里,还是会煎一壶好茶,与好友、家人细细品饮,品到兴致之处,一首好诗脱口而出。陆游的茶诗就是在这样矛盾纠结中诞生的。
伍
闭门坐高秋,疏桐见缺月。
闲心怜净几,灯光淡如雪。
樵青善煮茗,声不到器钵。
茶白如山泉,色与瓯无别。
诸子寂无言,味香无可说。
——张岱《素瓷传静夜》
张岱对茶事描写最传神的一篇小品文是《闵老子茶》。他听朋友周墨农说闵汶水是饮茶品水高手,便去桃叶渡拜访。结果,老先生不在,让张岱等了好久才回来。老头儿和他刚说几句话,就说拐杖忘到别的地方便又去取。张岱耐心等着,一直等到他回来。闵汶水一看张岱还在,问道:客尚在耶!客在奚为者?张岱答曰:慕汶老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老先生大喜,即烧火煮茶,将张岱引至一室。茶舍内有许多精美的宜兴紫砂和成化窑的茶具,茶与器相配,茶与水相融。一杯在手,张岱问:此茶产于何处?老先生说是阆苑茶。张岱细细再品说:你不要忽悠我,这是阆苑茶的制法,而味却不是。闵汶水暗笑道:那你知道是哪里产的茶?张岱再品后说:好像是罗岕茶。老先生吐着舌头连声说奇。张岱再问:水是哪里的水?回答是惠泉。张岱又说:你别忽悠我,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为什么?闵汶水说:实不相瞒,取惠泉水必须淘干净井水,待半夜时分新泉水来后即可汲泉。「山石磊磊籍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故水之生磊」。这样的水,惠泉水都比不上,更何况其他水?张岱又说:茶非常香,味非常厚,这是春茶吧?闵汶水大笑:我今年七十,见过无数精鉴者,能品出我的茶及水者没有人能与君比。至此,二人成了忘年茶友。
张岱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是我床头的「铁枕头」,从未撤换过。我常常琢磨他品茶的细节,只是一款新茶,他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感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气,余戏呼之兰雪」。读到这里,书中已是散发出兰雪茶那似花似蜜似果的茶香了。
陆
绢封阳羡月,瓦缶惠山泉。
至味心难忘,闲情手自煎。
地炉残雪后,禅榻晚风前。
为问贫陶榖,何如病玉川。
——文徵明《煮茶》
文徵明的茶诗不少。苏州离宜兴不远,不晓得他平常是不是都喝阳羡茶,汲惠山泉。 江南茶农们上午采茶,午间回家炒茶,茶山春色,炊烟袅袅。古人茶诗多写喝夜茶,喝多了也睡不着。文徵明也是一位夜间饮茶高手,不然怎么会有如下诗句:「醉思雪乳不能眠」「灯前一啜愧相知」。阳羡茶是当时的贡茶,文徵明在苏州要喝到上好的阳羡茶并不难,何况人家不差钱,可以书画易茶。关键的问题是惠山泉是怎么来的?也可能有卖惠山泉水的,文徵明买来存在瓦缶里。有了闲情逸致,煎茶也是一种雅事。红泥小炉,折柴点火,这就是苏东坡说的「活火」。诗中说到五代末宋初陶糓和唐代诗人卢仝,这两位虽家贫如洗,病魔缠身,但对茶的热爱却没有减弱。炉边煮雪,榻前吹风,引得文徵明唏嘘不已。
文字 | 摘自《花笺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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