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百年老普洱茶的经历固然值得书写记录,留待后人羡慕不已,而更为深入的了解和对照则可以帮助我们还原关于历史上普洱茶的更多细节,能够透过这些文字,也因此能够“看见”宫廷普洱茶的遗影。
今天,让往事继续,虽然我们接触到故宫旧藏的机会几乎没有了,但是还可以让我们读出一些趣味、唏嘘和回味吧。
唐鲁孙的文章登出不久,在1974年,台湾《联合报》副刊发表了一个老兵叫王壮为的写的文章《喝古怪茶》。文中说:“前(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数年前即已届龄退休的庄尚严先生,字慕陵,熟人都称他庄慕老,是一位好事好古的先生。他家‘洞天山堂’藏有或者是世界上最古的茶——普洱茶膏,其来历够得上‘不凡’二字。原来庄慕老早年自北大毕业以后便入当时刚刚成立不久的故宫博物院服务。博物院成立之初,并不稳定,因为当时的政局也是动荡不定的。有时候政府财政拮据,欠公务员的薪水若干月,故宫博物院也常常闹经费困难,所以曾有出售清宫仓库旧存无关艺术古物物品之举。据庄慕老说,当时出售的东西有皮货、绸缎、药材、茶、酒等。前三种他没大兴趣,后两种对之很有兴趣,据说不止中国酒,还有许多外国酒。这些酒实在很诱惑人,不过很可惜没有听到进一步的详细叙述。
关于茶大部份是普洱茶。普洱茶都是做成一大团而中间凹下,有如一个扁的石臼,(宋时所谓团者是也)大致五斤一个还有更重的。唐先生所说大藏书家傅沅叔所饮用的核桃似的一块,便是从大团撬剩下的一部份。唐先生又说傅藏之普洱。‘原先有海碗大小’,也正是五斤左右的样子。庄慕老当时买了一盒茶膏,其后南北播迁,入黔入川,渡海来台,都随身携带,并不时遇到有痰气的人(这里的痰气指的是有特殊的癖好)拿出一块煮来大家欣赏。但到现在,完整的只存有一饼,成为‘洞天山堂’的一宝,并在黄锦盒内题字说收藏此物已经五六十年了。因为这种古茶最晚也是乾隆时代的东西,距今少也有两百年,应当算是一种古物标本,故有详述的必要。锦盒附有木板刻印的黄绫仿单(也就是说明书),内容说:‘普洱茶膏能治百病。如腹涨受寒,姜汤发散出汗即愈。口破喉颡受热疼痛,用五分噙口过夜即愈。受暑擦破皮血者,搽研敷之即愈’。照他说的是内服、口含、外敷皆可,真是全能。
茶膏本身作委角(委角是明清家具中常用的一种小斜边角)方形饼状,大不过寸许,厚不及二分。面上花纹,中间寿字,四蝠绕之,色黝黑。如果不说明,虽然是博物专家,敢说绝对叫不出它的名字来。
我第一次喝这茶的地方也很有意思。是在江兆申兄(现任故宫博物院书画处处长)家里。他住在外双溪故宫宿舍最后一排靠山脚处,出后门便须登山,他的厨房两面是石壁,也可以说把山岩置之厨内,真妙得很,我便是在这种环境里喝这种古茶的。
普洱茶本来要缓火煮,这种茶膏似乎用开水冲便可以,但慕老还是用一陶铫在炭火上煮了几滚。斟入杯中,色如血魄(琥珀之色更深者),味道和一般几十年的普洱相近,而更加醇远。捧着茶瓯啜这种茶可以产生一种将人带到古远的境界,这是喝别种茶所没有的。普洱本是属于浓酽的一种,而这种茶望之浓重而意味澹永。我记得司空图诗品中有两句话:‘神出古异,淡不可收’,最适合于形容这种茶品了。”
这位作者王壮为是一个远征军的老兵,去过缅甸,喝过克钦人制作的竹筒茶,喝过海南岛的苦丁茶煮棋楠,也喝过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茶。从他与故宫博物院副院长、书画处长关系的描写看,他应该也是很有地位,见多识广的吧。根据王壮为的文章,唐鲁孙喝的那个茶焦,应该是清代的5斤重团茶,也就是进贡故宫的普洱茶大茶,或者叫金瓜贡茶。
用现代的公斤换算,刚做好时,这个茶应该重3公斤。当时,每年进贡给皇帝的普洱茶约六七百旧斤,也就是相当于四百公斤左右;同时,每年进贡时云南方面还搭车给清廷六部和其他满汉官员带去比贡茶大约多一倍的茶,用来疏通关系。这些茶和皇帝赏赐给官员的茶就流传在高官、文人士大夫中间了。
茶膏的拥有者庄先生很诚实地在茶盒上写,这个茶膏在他手上已经有五六十年了,但他把这个茶膏写成乾隆朝的,应该用的是虚拟语气,也就是说,可能是乾隆朝的,大约有两百年吧。因为早期的云南贡单上,似乎并没有茶膏,到底是哪年的茶膏还是需要考证的吧。
从这两篇文章中我们发现,喝老普洱,尤其是与宫廷有关的老普洱,一直是清代达官贵人、文人玩家的一种极致追求,持续时间已经很长了,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鲁迅的儿子手里会保有一盒故宫茶膏,并且鲁迅会把它当传家宝一样传给他的缘由吧。毕竟,那是鲁迅当年在故宫整理档案时的一点意外的收获吧。
时间荏苒,今天我们去香港,我们会在早茶、私人茶会中喝到各种老茶和类似老茶的茶品,时间对普洱茶的雕塑和改造,被他们普及到了大众生活之中,而这种嗜好也悄悄传入内地,成了部分社会成功人士的日常饮品。
40多年前,台湾作家谈他们喝到的老茶
作者丨杨凯
原文刊载《普洱》杂志2019年1月刊
喝茶多年,耳濡目染,对醒茶一词自然不会陌生,但从来没把醒茶当会事儿,至于实际意义上的醒茶,理解也浮浅得很,原在情理之中。
茶龄虽长,但真正入道并不长久,初喜绿茶,后喜黄茶、青茶,爱上普洱、六堡黑茶,是近两年的事。绿茶、青茶,乃至于黄茶,用不着醒,尤其是绿茶,全在一个鲜字。到底存在不存在或者说用不用醒,喝绿茶年道虽长,还真不知道,起码我还没有上升到那个层面。普洱茶需醒茶,我是听过的,但如何醒,醒到哪种程度,真的不甚了了。因为我自起就不知道普洱茶睡着没有,自然就谈不上醒了。
其根源,大概还是入门迟,层次低,离茶人还甚远,所谓的别茶人是自封的,半瓶子不满便摇晃起来,外行的人看见,以为我算个茶人了,略知一二,便以为我全知道了,茶文化渊博得很,时间一长,经不住表扬,我自己都飘然起来。说到普洱茶饼,偶尔也捎带到醒茶,说的头头是道,仿佛真懂似的,焉然以别茶人自居。其实,并未醒过茶。
没醒过茶,自然不是我的错,是无茶可醒。爱归爱,万事有个度,就是爱茶亦然。最初的茶饼是做广告抵顶的,量极小,且全是熟普,店家所给多事存放不住的绿茶。喝的接不住时,我才买几块方砖,或三两个金瓜,等茶喝,哪里顾得上醒呢,说实话,也没有那个需求和必要,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吞枣地咽下了,还不知是何滋味呢。况且,是手边有什么茶喝什么,红黄花绿,不断档就知足了,那敢挑剔。喝茶,本身就是件奢侈的事,不要说琴棋书画诗酒茶的茶,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茶,能不断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天长日久,喝茶也会喝穷的。连鲁迅先生都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像我辈中人,有茶喝就是哪辈修来的福气了。
倘若说,过去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坐下来喝壶茶,来不及回味,就忙事去了。近几年完全清闲下来,喝茶也日渐讲究起来。尤其是最近两年,爱上普洱茶,先是熟普,之后生普,到现在天寒时即便喝壶红茶,也是滇红,且是清一色的古树普洱茶,其它茶类,譬如绿茶、青茶、黄茶,几乎不动心了,除非是上好的龙井或金骏眉,偶尔品一回。喝普洱古树茶时,不是没有遇见需醒的茶,而是意识不强,疑疑惑惑,来不及醒早喝完了。有时无意中存放几天,自然醒了,并无感觉。
有时,就去云古号茶店蹭茶喝,那里有好茶,多是伯雅父子从云南茶区寻来的,老茶自不必说,多是真正意义上的私房茶,但量少,珍藏几饼轻易舍不得喝,近年寻来的,量大一些,陈化不足,或沉睡未醒,不同时段不同人泡出的茶就不尽相同,有时是同一种散茶、同一饼茶,这就有些邪门,回味良久,疑心是做茶的手法或泡茶的手法,却没有想到醒茶上面。有回泡冰岛,从饼上撬下一块,第二泡还有焦糊味,苦涩感,少了平日冰糖一样的回甘,连她自己都疑惑了,按理是同一饼上的茶,怎么会出现炒不匀的现象?以为量大了,重泡时用天枰称,泡后依然如故。她深感抱歉,送我两泡,说等我回家慢慢泡着喝。几天后,我泡了一泡下午茶,是地道的冰岛味,很醇,喉咙间满是回甘的冰糖味,马上就找见了从前的感觉。和她说,她瞪大眼,若有所悟:哦,是不是和我心浮气躁有关?终无答案。还有回喝帮骂,她又赠我两泡,但无论当时在店里喝,还是回家品,淡而无味,和过去喝过的花香四溢的帮骂坨茶天壤之别,尽管她说和过去尝过的是同一年份的,总共三坨。但我疑心,那是另外的坨茶,或者是假的。根本没有想到醒茶上面,也没有体会到醒茶的作用有那么大。
直到有一天,讶然后,才恍然大悟。和素女会榕榕购了一套四君子茶,顺便赠我一饼老白茶。老白茶就是我喝过的月光白,又叫月光美人,只产于云南澜沧江边的临沧地区,和我们常说的产于福建的白茶是两回事。品过两泡后,感觉和我喝过的月光白还是有区别的,我喝过的月光白是散茶,一叶绿一叶白,殊为难得,可遇而不可求,尤其是口感差异明显,一个清香细腻,一个花香馥郁,初入口有上好红茶的味道,但很快就散成生普的味道,最后是比冰岛还要烈的甘甜。汤色的差异尤为明显,前一种是琥珀色,清明透亮,后者事酒红色,光亮厚重,入口更绵更醇。这味道事我喜欢的,特别是近几年,我愈来愈喜欢重口味。喝老白茶时,我不由地想到帮骂坨茶,其玫瑰混合香气,在我喝过的普洱茶中恐怕只有老白茶可与其媲美。我给榕榕微信留言,速发一提老白茶来。没多久,一个茶饼过半,剩下的整个给了我女儿,她也很喜欢这款茶的香气口感。停了两天,我又想老白茶了,就剪开刚到的那提,抽出一饼,撬了块就泡,汤虽浓,却没有上一饼的香气,也没有那种凝脂般的口感。我感到不可思议,虽然我信任榕榕居缘茶的茶品,还事忍不住发了微信,提出了我的质疑。榕榕错会了我的意,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最大限度地容忍着,说您若不喜欢,可寄回来。她到底是个真正的茶人,很快就明白了我的心境,回复说,可能是泡茶时的天气或心情等等影响了茶气,之后忽儿问,您泡前醒茶了吗?天,她大概真把我当别茶人了,以为醒茶在我是深知而必须的。我老实承认,没有醒,直接撬了一块就泡。她笑了,说压饼后的茶,包起,存放在库房里,早睡着了。存放了多半年,分明还在熟睡,猛一泡,犹沉睡梦中,怎么会有香气呢?我若有所悟,但还是将信将疑,把剩下的饼子放在通风明亮的地方,自然地醒着。几天后再试,已有了茶香气,口感也绵柔了许多。果然是茶饼昏睡未醒的缘故。就是现在,恐怕还未全醒,睡眼朦胧。我泡时,接开壶盖,不敢焖,让茶香苏醒着。
从密封的茶提里取出一个饼,我端详着,色泽有些暗,再一闻,几乎没有香味。我想起,上回所赠的老白茶饼,撬时就香气袭人,茶块光亮充满生气。看来睡着一说并非空穴来风,醒茶的确是必须的。其实,也不是没有一些概念,每次冲泡都要洗茶,自然不全事洗涤尘土,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醒茶,只有完全清醒了的茶,才会在水中自然游动,将本身的体香等发挥的淋漓尽致。从来佳茗似佳人,美人是睡出来的,所以有睡美人一说,慵懒的睡态固然美,但最美的时候恐怕还是最清醒时,生命的机能蓬勃到极致,才光艳动人。
我想起老舍出仿苏联时随身带着绿茶冲泡,茶叶在杯里愈来愈舒展,鲜活起来,亦如春天的嫩叶,绿意盎然,娇艳欲滴。俄罗斯朋友看后,很惊讶东方中华茶的神奇,惊叹为中华魔法。绿茶尚且如此,普洱茶饼更不用说,是完全睡着了,沉睡未醒。
我上网一搜,除了储茶罐,果然还有醒茶罐。榕榕赠的那饼老白茶,放在外边久了,自然地苏醒过来,云古号高老板送我的两泡茶,撬开后裸露在空气里,我隔几天喝,也已苏醒。倘若在专门的醒茶罐里醒一醒,我想效果更佳。醒茶罐市场虽不像储茶罐那样混乱,但也事鱼龙混杂。我选择了一款价位品质较高的店,购了一款叫“静心养神”的手工紫沙罐,来醒茶,怕罐不好,起不到醒茶的作用。
将半醒的老白茶饼撬成小块,小心地装进罐里,盖上盖子,放在茶桌边,慢慢醒着。几天后再尝,已恢复了第一次品饮时的香气,我兴奋地告诉榕榕:醒了,全醒了。榕榕也非常开心,说,茶如女人,有时是很娇气的,得精心呵护,才会美丽娇艳。兴奋之余,意有未尽,我泡了一壶老白茶,或者叫月光美人,一边品,一边吟了首诗:
煮水泡新茗,莲壶白月光。
入喉无苦涩,扑面尽芬芳。
香气氤氲袅,甘琼凝伫长。
感君分享意,遥夜梦金汤。
【摘自2016年第2期《吃茶去》杂志;作者:静子(山西大同),系山西省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乡村拾遗》《镶嵌在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