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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诗在哪本小说中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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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烽“茶人四部曲”读后十三思

  1、“复调”的新主张

王旭烽教授2022年10月接受《解放日报读书周刊》采访时说了这么一番话:“江南作为文化形态,传统的认知,往往将其归类为浪漫、美丽、哀愁、亮丽、脆弱、委婉、阴柔。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不过单调的文化形态显然不属于华夏民族。从我们的始祖炎黄开始,我们的文化形态就是复调的,我们的本土文化——易,也以阴阳作为解释世界的元起。故大中国东南西北,文化形态都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接近真实地气传达这种状态,这是我自然而然的初衷。”

上面这段话,如果把“江南”二字替代为“茶”字,也很贴切妥当。传统文化都认为茶阴柔内敛,实则不然。对于当代有责任的茶文化研究者而言,这个命题非常值得商榷。王旭烽在“茶人四部曲”中想表达的也是这种“不是”。这一点我和作者的认识是相同的,在实际生活中也感同身受。正因为这一点,所以我才决定春节假期精读王旭烽《茶人四部曲》,并分享给大家。王旭烽教授在“茶人四部曲”这部小说是如何表达这种“不是”的呢?或者作者要用什么样的解决方案要去改变这种传统的认知呢?作者王旭烽教授提出了“复调”的理论主张。

“复调”二字是作者的创见,从字面意思看,它首先回避了二元对立,阴与阳的对立,刚与柔的对立,包括茶和酒的对立。此外“复调”二字还表达了一个意思,即同频共振,在一个时间轴上,字面上对立的两者,如阴与阳,刚与柔,只是振幅不同,强弱不同、程度不同。这个思想作者在她的另一部作品《中国茶酒文化》中有细致表达:

“精行俭德与奔放浪漫渗透在一盏饮料中,这是茶酒想要给人的启迪,也是给人的难题。这就是人生,你永远在复调中生存,知白守黑,知雄守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这段话是王旭烽教授对“复调”二字的精准解读。作为二元对立的阴与阳,茶与酒,本质是不二的,是一体的,是同频的。在“茶人四部曲”中,这“复调”二字还不止于此,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两仪是二元论,用朱熹的话说“大抵世上万物之理,亭当均平,无无对者”,他说的是人在认识万物的过程中总能找到一组对立的参照物,两两一组,如阴与阳,阳与刚,茶与酒自然也是其中一种。然而这只是表达了振幅的强弱。而随着时间的演化,两仪生四象,四象比两仪更为具体,它能揭示内在的发展规律,这是“复调”二字更进一步的内涵。

我精读王旭烽“茶人四部曲”的出发点是茶,就是怎么去认知它?前面表述过传统认知茶都是阴柔的,但其实茶也有阳刚的一面,只是大家并没有看到,王旭烽“茶人四部曲”就呈现了这普通人不容易看到的一面。在对茶的品格塑造上,这部小说在茶的认知角度还有两个极大的创新:一是茶品格的完整丰富性,一是茶品格的独立性。这些都是相较历代茶事艺文作品中而言最大的亮点。

有一段话广为流传,它是这样说的,一杯茶,佛家看到的是禅,道家看到的是气,儒家看到的是礼,茶说我就是一杯水,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这段话其实也是说对茶的认知。上面这段话,如果把“茶”字换成“书”,道理是一样的。一本书,它的价值并不在于作者说我想表达什么,而在于读者能看到什么,读到什么,所以我此行的身份就是一名普通读者。我把我在“茶人四部曲”中看到的感触到的关于茶的内容分享给大家,对于茶叶界这其实又是一个重大的话题,不在于卖茶的说什么,而在于消费者喝到什么。因为目前的茶文化主流表现为生产方文化,而不是消费文化。生产方制定的茶叶审评体系,生产方制定的茶叶流程标准,所以对于涉茶的所有产品和服务,消费方的发言都很重要。那么对于书而言,就是读者的心得最重要。

怎么去认知茶,这是一个老生常谈,但一点也不过时的问题。应该说这是当代茶文化研究必须要直面的问题。茶对人的好处有两部分组成,一个是茶的物质属性,一个是茶的精神属性。如果把这两者形容为一个硬币的两面,这都好说,各打五十大板,势均力敌。但如果架一架天平,把这两部分都放上去称,看看孰轻孰重,这结果未必是大家想看到的,也可能会颠覆我们的认知。如果说两位院士是在科学层面,那么王旭烽教授就是从另一个角度来回答这个问题,他们的终极指向都在于“怎么去认知茶”这个命题,或者说回答“什么是茶”。“茶是什么”容易回答,把薄书读厚就行。只要细飞地足够具体,内容足够丰富,就可以达到目的。而“什么是茶”,实在很难回答,因为它是一个把厚书读薄的过程要不断提炼,不断判断,不得作出选择,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2、完整丰富的茶语表达

一个实在的问题是,自古以来,我们对茶的认知都很单一,有些平面化、脸谱化,这大大影响了我们现在对茶的看法。在王旭烽“茶人四部曲”这套书中,茶品格的表达是完整而丰富的,这是历代茶事艺文作品中所没有达到的高度。

陆羽《茶经》之前自不必说,那个时候茶的世界还是一片混沌,茶混同于其他的草药、菜蔬、饮品之间,并没有清晰的面孔。是唐朝的陆羽以一己之力把茶高尚化,通过《茶经》这本书,确立了茶文化的合法性。把茶高尚化的一个动作,就是把它提纯和剥离,和其他东西区隔开了。因此茶的清饮便诞生了。虽然当时还加盐,但已经不加橘皮姜丝了。陆羽在《茶经》中也说,这种加姜丝橘皮的喝法如“沟渠间弃水尔”,上不了层次。之后的唐煎宋点明泡,包括末茶和叶茶两类,甚或一直到现在清饮都是中国人饮茶的主流方式。陆羽《茶经》按属性来说属于“类书”。类书是专业名词,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博物书或者百科全书。陆羽《茶经》中茶的形象就是一个沙盘,扁平、微缩、理性。它的叙事也很独立,就是茶,没有酒或者其他东西抢镜,陆羽《茶经》中也有关于茶的精神,茶的品格的定调,但总体它是一本百科全书。之后的《大观茶论》《茶疏》《茶谱》也都是这种类型。这是我们目前看到的茶文化的主体,它主要回答的是“茶是什么”,底色是说明书。

王旭烽“茶人三部曲”中也穿插了大量的关于茶的各种知识,几乎囊括了整个中国茶的内容。关于王旭烽在“茶人四部曲”中的茶知识,其实可以参照她的另外一部作品,叫《茶文化通论——品饮中国》,这也是一本质量很高的畅销书,支撑起了“茶人四部曲”的专业分量。

3、茶也能很“硬气”!

除此以外就是大量的茶事艺文作品,包括茶诗词,茶书画、茶歌舞等等。在这些作品中,苏轼的《叶嘉传》是个典型的代表。

苏轼的《叶嘉传》形式是个小小说,比其他茶事艺文作品表达都要丰富些,而且还表达了新观点。这也是王旭烽“茶人四部曲”对茶的品格表达的一个承继。苏轼《叶嘉传》是个虚构小说,以人拟茶,突出了茶的高尚品格。苏轼《叶嘉传》是茶化人,王旭烽“茶人四部曲”是人化茶。

都说苏轼《叶嘉传》是表达茶的隐逸精神的。我看不尽然。除开篇叙述了叶嘉出身隐逸以外,主体内容还是说叶嘉如何不畏强权,不畏酷刑,历经“九难”的“硬气”形象。如果把其中关于茶的细节,如制茶鉴茶的工艺内容去掉,换成竹子也能贴合的天衣无缝。苏轼这么一个爱竹子的人,竹子在他的心中可能要比茶与酒地位高很多。他可能先有了竹子品格的设定,然后用茶的素材去做的填充和丰富,而成就了这篇茶文化史上的高光之作。这就是茶的妙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茶的超凡之处。

在苏轼《叶嘉传》里,茶的品格和形象也是单线的。叶嘉奉诏出山,不畏强权,恪尽职守,不贪恋富贵,这是一种硬气,一种坚毅,当然也有圆融和成熟。叶嘉的辞官退隐离陶渊明的境界还差了一些。陶渊明”不为五斗米而折药”,说不当官就不当官,而叶嘉的辞官退隐,是你皇帝不让我干,干不成了,我也就不干了。

在王旭烽“茶人四部曲”中,杭嘉和对此另有一种态度,他是不干,奉诏也不会出山,但他这个不干,又不是真的不干,只是不出头,但实际上什么事都少不了他。这可能才是茶的真实的形象。茶叶永远需要外界激发才能溢得茶香。苏轼在《叶嘉传》文末也对叶嘉这种品格做了评定,“正色苦谏,竭力许国,不计身心”,表彰了一种忠心,弘扬的是一种士子精神。茶在苏轼笔下,的确第一次有了阳刚的气质,这是苏轼的创见,一反酒和茶配伍的茶阴柔内敛的姿态。而王旭峰的“茶人四部曲”,其实着力要弘扬的也是茶的这种热烈和奔放,阳刚硬气的地方,这也是时代的需要。杭嘉和虽然事事不愿出头,但关键时刻也会挺身而出,用孟子的主张就是“舍生取义”,这就是茶的阳刚和胆气。日本军官小崛一郎,威逼利诱杭嘉和下棋,以表示大东亚共和,杭嘉和自断一根手指,硬铮铮的表示了“不合作”。这是杭嘉和人生的高光时刻,成为了杭州市民眼中的英雄。

苏东坡为什么能慧眼独到,看到中国茶文化欠缺阳刚奔放的一面,实在令人称奇。然而《叶嘉传》毕竟篇幅短小,塑造不出形象丰富的茶,这个缺憾在王旭烽“茶人四部曲”中得到了充分释放。阴与阳,柔与刚,这是茶品格的复调文化,他们并不对立,只是在不同的语境下会有强弱不同的表现。

4、独立的茶语境

另外一篇值得称道的茶小说就是《茶酒论》。敦煌出土的文物,据说是唐代一位名叫王敷的乡贡进士所写。文章模拟了茶与酒的辩论,茶和酒各自称道自己的优点,又被对方指出了自身的缺点,最后各自认识到自身的不足,又共同归溯了同为水的本源,达成和解。这篇小说留在之后解读,王旭烽“茶人四部曲”关于茶的认知的第二个特点就是茶品格的独立性。或者说是“如果没有酒如何认识茶”的命题。因为我们传统对茶的印象都是相对酒而言的,在王敷《茶酒论》这篇文章中尤其典型,茶与酒的地位势均力敌,绝对值一样的阴与阳,柔与刚。

太极生两仪,由一到二,两仪本身是人对世界万物的认识的进步,于是在方位上就有了上下前后左右,空间上就有了大小内外方圆,属性上就有了阴阳刚柔轻重,程度上就有了新旧难易快慢等等,但是后来也有了水火、茶酒、天地这种相对意义大于绝对意义的配伍。但是人们往往注重了其对立性,而没有意识到其统一性。在中国传统哲学中茶主静,酒主动,茶是静谧内敛的,酒是热烈奔放的,茶是平和柔美的,酒是阳刚蓬勃的,茶是隐逸遁世的,酒是积极入世的。人们对茶与酒就是这么一个固定的看法,所以要想全面客观认识它,就得先达到“去酒化”,得给茶营造一个独立的表现空间。这个并不容易。因为历史上的茶事艺文茶诗茶画,很多都是茶酒同框出境的。而王旭烽“茶人四部曲”中茶是独立存在,以茶始以茶终。诚如书中一句话,“茶比天大”。小说中的茶扛起了生活的全部,这是一个极大的创作勇气,也是一个极大的创新,或者说就凭这一点,这部小说可以真正成为史上第一部茶主题小说。因为认知茶是一个体系,你只有在这种独立的语境下,才能完整全面的审视茶与外界的各种关系,如个人、家族、民族、地域,如社会、文化、政治、经济等等。在这种独立语境下,你才能发现茶的天花板在那,茶的底线又在哪?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茶道,它到底存在在哪?

5、纯粹的充沛的活泼的外向的茶气场

王旭烽“茶人四部曲”,就像一个关于茶的独立星球。在这个星球上,人物是精魂,故事是血肉,时代是筋骨,除此之外的巨大空间内,就是一种气场,这就是茶的气场。所以这是一个关于茶的纯粹的、干净的、独立的时空。我看网上书评,很多读者把王旭烽“茶人四部曲”和陈忠实《白鹿原》作对比,同为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毋庸置疑,两者都是个人史家族史民族史,和地域史。但两者还是有一点值得一说的区分。

在陈忠实《白鹿原》中,它的精魂是小说中的朱先生。朱先生的人物原型是被称为关学最后一人的牛兆濂,而关学的开宗是北宋大儒张载。张载最有名的就是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对小说白鹿原虽然有翻鏊子的一说,但把整个故事越抽越细,越往内核的方向走,其实就是张载关学官学“民胞物与”的主张。而王旭烽“茶人四部曲”的精魂是杭嘉和,杭嘉和就是茶的化身,和白鹿原不同,它不是越抽越细,这种茶气反而是越铺陈越浩大,正好是个相反。

茶人四部曲中,如果说人物是精魂,故事是血肉,时代是筋骨,那么在这个星球当中还充斥着一种强大的气场,这就是茶的气场。这一说其实又推到张载了,张载的学说最突出的贡献就是“气”。张载认为,宇宙中除了能看得见的物质之外,看不见的地方也是一种实体的存在,它虽然看不见但是并不虚,这就是气。在王旭烽“茶人四部曲”中,它表现的就是茶气,而且这种茶气还是充沛的、活泼的、外向的、扩张的。这个线比《白鹿原》还要显一些。

6、不是我喝了茶,而是茶喝了我

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关于中国茶文化的调查,结论主要有三点:一是中国茶文化在大众生活化的同时失去了精神性。二是中国人喝茶的多,懂茶的少,没有真正理解茶文化的精神和内涵。三是中国茶人大多借用了“茶”这个标签,并不是真正的茶人,他们连爱茶都谈不到,更不用说包容性和精神性。以上结论我觉得颇有同感。其实这些问题都可以从王旭烽“茶人四部曲”这部小说中探究出些滋味和营养来。

“茶人四部曲”描写了杭家五代传人的故事。以杭嘉和为界,杭九斋、杭天醉、杭嘉和上三代为一组,杭嘉和、杭汉、杭得荼下三代为另外一组。这里面有一个有趣的数字“三”,我后面会做重点分析。杭九斋创立了“忘忧茶庄”这个品牌,可以用“事茶”来形容,杭天醉继承了忘忧茶庄的生意,他懂茶,但并不爱茶。杭嘉和比他的父亲杭天醉来,既懂茶又爱茶,最主要的茶已经成为他的生活全部,他的宗教,他的信仰。用杭州市民清河坊的老街坊们的话,杭嘉和他虽然没参加任何党派,但论起来比谁革命资历都老,造反派找不到他的任何把柄。我想即便也把儒释道三家,提到他面前他也不会表态,就是某一家的信徒。因为对他而言,茶比天大,茶中就有儒释道,茶中就有天道,不管这天道是有情还是无情。

作者王旭烽在《望江南》后记中也自辩说“不是我喝了茶,是茶把我喝了”,这同样是主人公杭嘉和的心声。所以杭嘉和的哲学就是茶的哲学。

7、还是喝茶吧

小说中杭嘉和有一句口头禅,叫“还是喝茶吧”,有人把它和赵州和尚“吃茶去”并列,说这显露了杭嘉和的禅机,这种认识稍显鄙陋。

赵州和尚的“吃茶去”只是禅宗的一种接引话术,这对于赵州和尚本人而言并没有什么压力,或者说就是赵州和尚日常的工作语言。只是因为其中有了“茶”这个字而被人给记住了,尤其是茶圈的人以此为荣。禅宗的接引话术形式很多,用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或者直接否定堵截的观点,启迪弟子们的思维,以达到顿悟。还有一种禅宗接引话术就比较奇特,弟子要是敢在师傅面前说出“禅”这个字就会遭到师傅一顿暴打。什么意思?就是说“禅”从来不是教出来的,而要靠自悟。

而对杭嘉和来说,能说出“还是喝茶吧”这句话,有他的特殊场合,肯定是有难办的事儿,有难说的话,以杭嘉禾对自己高度的自律和执行力,以他的追求和智力,能干的事儿他早就干了,能说明白的话早都说明白了,只要能说出“还是喝茶吧”,一定是困苦之境下的无奈之举。小说中这句话出现的次数越多,就说明外界环境的残酷和主人公心里的压抑,这和赵州和尚“吃茶去”不是一个语境和寓意。

“还是喝茶吧”成为杭嘉和在困苦境遇下的生生存哲学。我们前面说过,要完整的审视茶的作用,就要看它的底线到底在哪儿呢?在最艰难的处境下茶和人是什么关系?其实就在这儿。

8、茶人精神并不远离时代

历史上很多名人在悲苦的情境下,都是以酒浇愁,以酒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风流,有见过在叫我的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还怡然喝茶的吗?杭嘉和可能是一个独一的存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成为他的信仰了,他的护身法宝了。

审视一个人,是不是真茶人?有没有茶人精神?悟没悟到茶道,就得看他在最困苦的时候和茶的关系,或者最得意的时候和茶的关系,看他最困苦的时候还有没有茶,最得意的时候还能否想起茶。如果失意以酒浇愁,得意纵酒狂欢,难说,这是个真茶人。大多时候,茶都是和平时光的风花雪月,是平和年代的生活艺术,或者就如上面提到的调查结论,茶成了一种标签。日本茶圣千利休也有句名言,没有茶的时候才见真精神,如果你在白水中也能喝出茶的味道,你才算真正悟得了茶道。说的其实是同一个意思。

作者王旭烽对“茶人精神”也有她的解读:“所谓茶人精神,不是远离时代,远离社会变革,而是置身其中仍不忘端起茶杯的人。这种精神亘古不变,不随时代变化,也不随革命变化。”对杭嘉和来说,“有茶桌没茶桌一样喝茶”。这就是杭嘉和的生存哲学,得意一杯茶,失意一杯茶,攀上封顶是一杯茶,跌入谷底也是一杯茶,茶就是他的全部。杭嘉和的品格就是茶的品格。

9、茶的希望美学

在悲苦的境遇中正经的喝茶,讲究的喝茶就是一种奢侈的美,就是一种强烈的希望。这种希望美学提振起了杭家人的心。

小说中描写喝茶的情节很多,大概有三种类型,一种是对茶的感情和依恋,一种是关于茶的知识道理,另外一种就是关于茶事活动,茶的美学。所谓的茶情、茶事、茶理三种情境。

“1966年阴历除夕”,作者这么开始了一段关于茶事的描述,杭家的男人除了杭嘉和之外,被管教的管教,参与运动的忙着运动,家里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白夜。而杭嘉和又急着去给杨真先生报告白夜回来了的喜讯,风雪之天就上了山。这个关于喝茶的描写是以白夜的视角展开的。首先,她观察到她自己和杭家女人的差异。虽然在室内穿的都是那个时代流行的杂色毛衣,但一看就知道有男人在外面奔走,守护着她们,这个男人指的是杭嘉和。然后女人们就为了除夕守夜,准备起喝茶来,先是插上花,用的是院子里的梅花,而花瓶用的是给套上裙装而乔装保护起来的玫瑰瓶,然后仔细化了雪水,取出了青瓷杯具,净杯,温杯。杭盼拿出小撮者伯给的二两龙井,叶子直感叹,说做茶的人家过年都没得茶喝了,这叫什么事儿?在白夜的眼中,杭盼清洗茶具的动作就美得震撼人心了,尤其是杭盼的注水动作,水壶虽然粗糙简陋,“水从高处下来,成一笔直的线条,却又无声无息的落入盆中,没有一滴水花,没有一丝声音,一圈又一圈”,白夜的心,被这绕指柔肠揪住了。

这一段关于喝茶的描写非常美,作者只取了茶事活动中的准备的阶段,备水,备茶,备器,这已经让人印象深刻了。须知,在白夜等外行人的角度,看着是普通的净杯温杯的动作,在泡茶者杭盼这里却是一种高超的技艺。它美就美在这里,这么好的茶艺水平,杭寄草和杭盼并没有一点自夸的言行。作者在这儿的叙述中也保持了克制,也没有说这就是杭家的日常功课,这是一种妙境。对白夜而言,美就是美。何必要懂它。对于杭盼而言,即使水平再高,一招一式也只是泡茶,何必要自夸?这一段描述非常好,它寓意非常丰富,也切中了目前茶界的时弊。首先美是有共鸣的,不以懂不懂来做前提条件。对于喝茶的人而言,要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自己的嘴巴,好茶一定是能喝的出来。喝茶和吃饭一样,是人天生的本领,不要把自己的判断建立在别人的故事之上。另外从泡茶这个角度而言,泡出一杯令人喜爱的茶汤,或者说让人愉悦的喝茶,使自己的份内之职,不能有炫技的想法和冲动。

1966年也是杭家至为艰难的一年,是处境落于谷底的一个时刻。在这么一个悲苦的境遇下,美美的喝茶给了杭家人以希望。有人说过,世上只有两种东西能给人带来希望,一种是宗教,一种就是美学。在杭家人的眼里,茶可能二审兼而有之。

10、茶能喝到一起才是一家人

有人说过世上只有两种东西能给人带来希望,一种是宗教,一种就是美学。在杭家人的眼里,茶可能二者兼而有之。当年王阳明在贵州龙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原来的人脉圈子已经隔绝,而到当地以后语言不通,温饱难挨,野兽出没,瘴气环绕,健康和安全都得不到保证,怎么办?王阳明把石头棺材都准备好了,他在想圣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如何做呢?后来终于悟出了“圣人之道吾性自足”这个道理,史称“龙场悟道”。

杭嘉和想必也是如此,人在时代浪潮面前细如草芥,他要带领杭家人找回自己绝地反击,走出谷底的信心。要提振杭家人的心,不能让它垮掉,所以茶的哲学就是杭嘉和的心学,茶的美学就是杭氏家族的希望。同样的茶也成为杭家与外界交往的社会准则,区分敌友的标准,以茶识人。

王旭烽茶人四部曲中,杭汉向蕉凤介绍杭家的情况,他是这么说的:“不管你是在哪里生的,谁生的,杭家只管茶有没有喝到一起,喝到了一起,你的血管里就有杭家茶,你就是杭家人,喝不到一起,哪怕本来是亲人,也会成为路人,成为敌人。”杭家人血管里有杭家的茶,其实推而广之,中国人的血管里也有中国茶,茶这种东西已经深深的融入了中国人的血液。杭家的败类和汉奸杭嘉乔,就是没有和杭家人把茶喝到一起,认贼作父,祸害家人,暴死后虽然也被埋到了茶园,但已是孤魂野鬼。

茶是杭嘉和绝地反击的生存哲学,茶是杭嘉和的底线,茶是杭嘉和的希望,茶也是杭嘉和处世的社会准则。在杭嘉和这里,茶是真正的道,它就存在于日常生活,存在柴米油盐,存在于人间烟火,在杭氏家族茶真的是比天大,比地广,它就是你每天每时每刻要吐纳呼吸的气。在这种气场中不能不说,杭嘉和就是茶的化身,茶的精魂,他的一切都是按差的方式行事处事。所以茶的哲学就是杭嘉和的哲学。

11、反者道之动

前面说到杭家五代茶人中,杭嘉和是个典型的代表,也是整套小说的主人公。杭氏家族的兴衰也体现了一种发展规律,以即文化形态的“复调”,它并不局限在强弱程度的叠加,还表现在时间空间的演化,这就是我对作者王旭烽提出的“复调”的一个新理解。因为“复调”主要是打破二元对立的固化认知。用中国“易”文化解释,就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本为一体,只是在不同的进程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强弱而已。如果说“三”这个数字在哲学上表示结构的稳定性的话,那么“四”就表示了时空演化的趋势和规律,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从四相,太阴少阳少阴太阳的角度,再看王旭峰的“复调”二字,估计会有一番新的启示。

无论看杭氏家族的兴衰还是杭嘉和的个人命运,其实都符合“四象”这个运转规律。杭九斋之前杭家人和茶两无瓜葛,从杭九斋创立忘忧茶庄起,开启了杭家“事茶”的阶段,此为“四象”中的“少阳”,杭天醉事茶懂茶,但不爱茶,这是“少阴”阶段,杭嘉和事茶懂茶又爱茶,这是“四象”中的“太阳”阶段,是杭氏家族的全盛时期。到了全盛时期会怎么样呢?道者反之动,这是老子的道德经的精髓,简单一句即为,物极必反,事情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就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杭家在杭嘉和当家之后,受时局牵连,而不可避免的卷入了颓势,茶楼关停,茶园土地交出,杭家的宅第受损,祖上收的宝贝散的散藏的藏。杭嘉和这么厉害的人,他也奈何不了时势和命运,但也正是他力挽狂澜,巧手周旋,虽然散了财,却保得了杭家人的安全,留住了人脉。小说中杭嘉和营救出了孙子,这是他人生的高峰时刻。这个时候在作者的底下他成为了一个完人,男身女相阴阳合体,志得意满,虽然步步惊心,但内心嘹亮,好像就没有他处理不了的事儿,所以自然而然作者要写“破”他,注意这个破是打了双引号。作者写了他内心的自大和偏执。之后的杭家传人如杭汉得荼虽然也事茶爱茶懂茶,但已失去“本”了,杭家的家族史基本就到此结束了。

对杭家人而言,这个“本”就是忘忧茶庄,忘忧茶庄是杭氏家族历史上五代人有形、无形、人物、感情等全部投入结晶和核心。有忘忧茶庄,杭家人的进退得失就有基点,没有了忘忧茶庄,就没有家族立身的根本,你进凭何进退凭何退。在没有了忘忧茶庄以后,其实早在杭嘉和交出茶园土地以后,杭家的魂就散了。木之根为本,木之梢为末,失去了土地的滋养,茶树主干再怎么强壮,又还能存活多久呢?更何况旁枝侧叶。所以有人说茶人四部曲就是一部《红楼梦》,初看觉得诧异,但从家族史的命运来看也有颇通之处。所谓富不过三代,在杭氏家族史也并非一句幾语。青年杭嘉和之前,祖孙三代服务了一个忘忧茶庄,中年杭嘉和之后,分崩离析了它,但也要为社会培养了一批懂茶爱茶一心事茶的优秀后辈人才。这个跨度也是三代,所以“三”这个数字很是神奇。

12、神奇的数字“三”

前面说过“三”在哲学上往往表达一种结构的稳定性,如我们耳熟能详的天地人、佛法僧、道器术。其实在茶上这个“三”也很重要,也表示了一种稳定的结构。器为茶之父水为茶之母,茶叶、茶具、泡茶水就是茶的“三”。这也表示了一种规则,单独一个茶叶是没有用的,要想喝到好茶,还得需要好水好器,需要好水去激发,需要好器去盛养,所以茶叶本身会显得被动,显得阴柔,至少是显得中性的。这里也是茶道真谛“和”这个字的一个注释,就是茶叶本身并没有性格,但是和不同的茶器,不同的水去组合,就会泡出新的味道。所以“和”的内涵是创新的意义,而并不仅仅是以和为贵,或者态度平和,它其实是一种积极进取的应对态度。主人公杭嘉和在应对每件事上虽然并不出头,但其实都早早做了准备,未雨绸缪,而且也获得了一个相对圆满的结果,所以这个和它并不静,并不拖沓,并不慵懒,相反的他很有执行力。

杭家每一代茶人都是在这“三”的舞台上表演,第一代是杭九斋林藕初吴茶清,第二代是杭天醉沈绿爱赵寄客,第三代是杭嘉和叶子杭嘉平,第五代是杭得荼白夜吴坤。如果把杭家的男丁,比如说茶叶的话,他们娶了夫人都是水,所谓好茶不怕开水泡,沸水能激发茶香,所以杭家的女人们总体都是敢爱敢恨,性格泼辣开朗大方,相比男人所代表的阴柔还要阳刚一点。而除了夫妇两口子以外,杭家的每一代茶人总还有一个挚友、诤友,或者是对手,担当茶器的角色。既然为“器”,就有“质”“方”的特点,质感重,行事方,其实某种程度而言,他们也是酒的隐喻和化身。

只是世风日下,上几代这两个男人志趣相投,肝胆相照都是可以值得托付的高朋。但一代不如一代,不“器”之才太多,到了下几代就成为互相掣肘相互算计的对手。人有男女,都在尘世,杭家每一代的三个主要人物之间都有情爱的纠葛,从情节设计上自不必多说,但联系前面对这三个人身份的设定,女人是水,两个男人也能是茶和酒,男人女人之间的纠葛也是茶与酒之间的纠葛,又是一处活脱脱的茶酒论的复杂关系。抛开茶而言,这也正是作者提出“复调”二字在小说中的体现,复调的文化形态,复调的人生,复调的性格,像杭九斋与吴茶清,它代表了“忠”与“义”的复调,杭天醉与赵寄客,它代表了“知”与“行”的复调,杭嘉和与杭嘉平代表了“家”与“国”的复调,杭得荼与吴坤代表了“善”与“恶”的复调,其实都是复调的人生。它既表现为对立,又表现为统一。这两个人之间既表现为仰望,互相羡慕,又表现为争斗,因为互相尊重而倾慕,因为相互竞争而独行,这就是所谓的知白守黑知雄守雌的玄奥意义吧。

13、真

对于作者的创作而言,“真”是不懈的追求,也即艺术的在线生活,又或者说,一部小说一部文学作品要两头真,历史背景真细节素材真,中间就是艺术创作的空间。可是对读者而言,只要一个“真”就够了,因为“真”就意味着人间烟火五味杂陈,“真”的背后就会有鳞泥鸿爪,就会有规律。所以小说中的故事情节人物关系,有些是作者安排到的,有些是作者可能未必意识到,但是只要“真”,所谓的风格、流派、共鸣、命运、规律等等都有了。

就茶的品格而言,杭嘉和对茶的认知是真诚的,因为他是从生活历练出来的,是从大小事中磨出来的,是人生,或者说对于茶的知与行的总结提炼出来的,而不是挂在嘴边的标签。茶道到底是什么?我们常见的做法是从陆羽茶经中去找从古代典籍中去找,从历代茶诗中去找,找这些典籍照镜子,那脸色只能是照的越来越苍白。(完)

本文作者:奚斌锋,茶贵人出品人。2023年2月茶贵人视频号首发,2023年10月文字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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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茶艺术的消亡与复兴

在宋代,朝野上下市井走卒都在喝茶。士大夫送茶成风,“惠茶”、“寄茶”成为诗歌主题,比如黄庭坚就有《双井茶送子瞻》《谢王炳之惠茶》。欧阳修、蔡襄、苏东坡等文士都把茶写到他们的日常生活里。

宋代文士写茶的数量,黄杰在《两宋茶诗词与茶道》的统计,《全宋诗》收录茶诗4503首,诗人836位。《全宋诗订补》增茶诗34首,诗人21位。其他书如《宋代禅僧诗辑考》等等书里还有诗词,作者自己又找了3首,共得茶诗词4893首,诗人共1059位。诗词网统计的宋代诗人有7868位。差不多每7个人就有一个在写茶诗词,每人平均创作4首。

宋代不仅有数量众多的茶诗,还出现了对茶诗的评价,体现出点茶艺术的完整性,有人点茶,有人写书点茶,有人评点书写,鉴赏链形成,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便从欧阳修与苏轼的茶诗中读出了“宋茶三不点”的审美,之后更是有了众多的“咏茶门”茶诗评价。

另一个令人吃惊的数据是,有一回因为京城内外使用水磨做抹茶,仅仅五天的时间便导致了汴河河水断流。水磨原本是用来磨面,但随着喝茶之风的盛行,京城出现了上百家专门做抹茶的水磨坊。高瑄教授利用《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的全文检索功能调查发现,“水磨”在《宋史》上出现的频率为历代最高,为58次,而在《旧唐书》与《新唐书》一共只出现了5次。

当然,真正令人惊叹的还是茶道艺术。在宋朝,国人对生命与生活充满了热情,涌现出很多诗人、思想家与生活家,创造了丰富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斗茶艺术无疑就是其中较为引人入胜的,从皇帝大臣到黎民百姓,几乎席卷所有人。

现在的许多茶馆,陈列物中经常可以看到宋徽宗的《听琴图》的复刻版。皇帝端坐在那里,安静地为你弹琴,听着听着,你就会想敬他一杯茶。这幅画代表了中国人心中近乎梦幻一般的东西,第一回有一个皇帝,以一个艺术家的身份与大臣、子民坐在一起交流分享。

宋徽宗爱喝茶,还自己上手点茶,蔡京喝过徽宗的点茶后,评价说水平颇高。这在之前有皇帝下场点茶的吗?即便是在以宠文臣闻名的宋仁宗时代,才子群星灿烂,皇帝与臣子近,也不过是赐茶而已,只有宋徽宗走下龙椅,端起茶碗。

宋徽宗的点茶法被今人总结为“七汤点茶法”,立意上取卢仝的“七碗茶歌”,内容上迭代陆羽的“茶之煮”,体现出极为高超的技术与艺术水准。七汤点茶法完全基于茶汤本身,根究茶与水的融合艺术,精细、精致、精彩,独创了一个属于茶汤的明亮世界。

在宋人看来,探寻生命意义的过程,本身就是令人神往,而不是非要得出一个结果。在这个探索过程中体悟到了生命,体悟到了美,而不是一定要得出一个结论。过程被赋予了某种意义,饮茶也就不再只是一种消遣行为,而是一种自我实现的途径。

饮茶行为也同时被高度仪式感,择时、选景、挑人,时间不对不喝茶,景色不好不喝茶,人不对不喝,来的人也要自己的才华悉数献上:焚香、挂画、弹琴、著棋、写字、作诗、分茶。

欧阳修记录了他与范仲淹等人谪迁后的饯行宴,没有失宠后的低落,没有离别的忧伤,文字所到处皆是欢声笑语,有人写书法,有人弹琴,有人烹茶,有人吟诗,来者无南郭先生,每个人都要有拿得出手的艺术。那个时候,著名茶人蔡襄是以诗人的身份出现,他拿毛笔的手还不会点茶,而为他们烹茶的是薛仲儒。

在宋代,茶道是非常重要的艺术修养,与著棋、书法与弹琴并列。宋人向子諲(yīn)为赵总怜写词时说,赵总怜有四艺:著棋、写字、分茶与弹琴。

向子諲在《浣溪沙》写道:“艳赵倾燕花里仙,乌丝阑写永和年,有时闲弄醒心弦。茗碗分云微醉后,纹楸斜倚髻鬟偏,风流模样总堪怜。”

宋人吴自牧在《梦粱录》介绍的文人雅士四艺里,有茶艺。“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累家”。

扬之水在《“琴棋书画”图演变小史》里考证,“琴棋书画”四事合成经历了数百年的时间,风气肇始于宋代宫廷。王明清在《挥麈录》中提到,皇宫会宁殿有八阁东西对列,每阁各具名称,分别是琴、棋、书、画、茶、丹、经、香,宋高宗(宋徽宗的儿子)以雅文化怡情养性,并在宫廷教授相关技术,宫女的基本修养全在“八术”,正所谓“伊朱弦之雅器,含太古之遗美”。

《大金国志》里讲,完颜亶(熙宗)自幼聪慧,跟着父亲南征中原,花很大心力学习儒教,后来“能赋诗染翰,雅歌儒服,分茶焚香,弈棋象戏,尽失女真故态矣。”

会分茶很重要啊,后来的完颜亶,“宛然一汉户少年子也”,身上哪有什么“女真”气息?

茶文化的流布,每融合进一个民族,就会壮大这个民族的文化,这是中华茶文化很独特的魅力。

元人沿袭宋人的精致生活,茶道与诗词歌赋被视为汉文化的重要象征。

到了元代,分茶是公子哥的日常技能。关汉卿的《一枝花·不伏老》里有吟唱:“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真是畅快!

明清之后,点茶技术已经失传,毛奇龄读到“茶筅”时,居然都不知道是用来干吗的。他只能在元人的咏物诗中猜测其用途,造成这种现象的一个主要原因是,明代朱元璋废除了唐宋以来的团形紧压茶,团茶变成散茶后,带来瀹茶法的兴起,点茶法随之消失。今日中国的普遍饮茶法,肇始于明代。

比较而言,唐代的文士茶是陆羽推广的煮茶法。茶叶形态的变化,出现不同阶段的茶道艺术家,他们在茶器上面做了革新,泡法自然会出现变化。

点茶这种雅,这种美,现当代以来已经很少有人能欣赏了。

研究宋诗词的学者,甚至不能准确地描述出宋代茶道艺术的指向,一个被广泛引用的例子便是钱锺书为“分茶”所做的注释。

钱锺书在1958年版的《宋诗选注》里解释陆游《临安春雨初霁》一诗,对“晴窗细乳戏分茶”的“分茶”解释为“鉴别”,这是用了宋徽宗在《大观茶论》里的词语,鉴别茶的好坏。1989年再版,钱锺书更正了说法,把“分茶”解释为宋代流行的一种“茶道”。举证有王明清《挥麈余话》,杨万里《诚斋集》,宋徽宗《大观茶论》。并借用黄遵宪《日本国志》说出日本点茶“同宋人之法”。但钱锺书个人不太看得上日本茶道,对立顿的袋泡茶情有独钟。

扬之水在《两宋茶事》里认为,钱锺书后来对分茶的解释,更符合宋代分茶的定义,她还进一步指出,在宋代,不同时期对泡茶有分茶、点茶、茶百戏等各样叫法,但所指都是点茶的技术层面。沈冬梅在《茶与宋代社会生活》里,认为分茶与点茶是两种茶汤呈现技艺,分茶也被叫做茶百戏,类似于书法的吹墨,但更难掌控,无迹可寻,点茶则因为有《大观茶论》的具体技法,更容易呈现与理解。

托名在陶谷名下的《荈茗录》记载了一种茶百戏:“近世有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汤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但须臾即就散灭。”茶百戏不像北苑贡茶留下众多图纸与模型供后人复刻,当下世人对茶百戏的兴趣,大多联想到咖啡拉花。如果沿着分茶是水上丹青思路,那么考验分茶人的就是绘画与书法的功夫,而不是与茶技相关的功夫,所以在我看来,更倾向于所谓的茶百戏不过是在点茶行为中偶尔闪现的某些浮光掠影的景象,看起来像飞禽走兽而不是说把飞禽走兽画上去。把书法绘画这样的形式表现在茶汤上,自然不会是蔡襄、苏轼、宋徽宗等书法大家所会干的事,他们更加强调点茶带来的另一种艺术愉悦。

“点”才是宋茶的灵魂与精髓,是宋茶与唐茶、明茶的主要区别,是由茶具带来的独到艺术,就像笔墨纸砚带来书法与绘画一般,这种独有的艺术才令人有创造的快感与灵思,也才能吸引那么多才子如痴如醉。现在我们得知,在宋代,至少有三种泡茶方式并存:唐代的煎茶(就是陆羽时代把茶注在锅里,加点盐巴之类)、宋代盛行的点茶(宋代民间仍在用煎茶法),还有被明清延续的瀹泡(泡叶子喝茶水,今天的主流泡法)。

早期看不懂“分茶”这门茶道艺术的当然不只是钱锺书,为宋诗做注的还有很多。我们梳理一番,主要是为了厘清观念认知。

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引用过陆游的这首诗,他说世人习诵,不用多余的解释,读得懂是自然而然,直接跳过了茶的部分。

朱东润为“晴窗细乳戏分茶”做的注解是,“把茶分等”。

程千帆的解释是,分茶是宋人饮茶时的一种游艺,今已失传。

张颢瀚在《古诗词赋观止》里赞同程千帆的说法。

叶嘉莹主编《四季读诗》里解释,分茶,宋时烹茶之法。陆游做着写字烹茶的闲事,却仍然生出了白沙在涅的忧惧和早日还家的愿望。

袁行霈注《千家诗》里介绍分茶是沏茶的一种技艺。

袁世硕主编的《历代文学作品选》里解释分茶是宋朝人流行的茶道,此处可理解为品茶。

钱仲联说,“分茶,宋人泡茶之一种方法,即以开水注入茶碗之技术。杨诚斋《澹庵座上观显上人分茶》云云,可想象其情况。”

康保成、李树玲选注的《关汉卿选集》里解释:分茶,古代勾栏里的一种茶道技艺。

许政扬的《宋元小说戏曲语释》里“分茶”条中解释说:“分茶”就是烹茶、煎茶。

陈祖美、宋红主编的《中华好诗词:唐宋诗词名家精品类编》里,认为分茶就是品茶。

陆羽《临安春雨初霁》带我们重返宋代的现场,重温那一碗碗茶。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因为绝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流传甚广。知识分子对分茶无感,是因为这样的生活完全遇不到,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这也是大部分学者读宋代诗词里那么多茶诗无法共鸣的主要原因。否则,陆游一生写了三百多首茶诗,而为他作传的人居然无法理解分茶,是多么令人迷惑的行为?相比而言,酒就不一样,酒在生活中触手可及。

还可以举下李清照的例子。俞平伯在《唐诗词选释》里,为李清照的“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注释时说,分茶意是不沏茶喝。将茶叶制成小饼,掰开用之。唐时煎烹,后改用沏。“分茶”亦云“布茶”,是沏茶的一种技巧,屡见于宋人书中,如曾几、杨万里诗,向子、陆游词,蔡襄《茶谱》,王明清《挥麈馀话》等。有所谓“回环击拂”,所饮盖仍是浓茶。古今事异,其详难知。易安此句,译以“不沏茶”,或近之。

李清照还有“当年曾胜赏,生香熏袖,活火分茶。”

另一个更明显的例子是,在苏东坡大热的时间线里,研究苏轼的书里大部人都会谈到琴棋书画,但有酒无茶,我很为苏东坡着急,苏东坡一生迎来送往的茶生活,写了近百首茶诗茶文,为什么作者只字不提?

琢磨起来只有一个理由,这些研究者对茶生活并不敏感,他们自己要么不喝茶,要么对茶没什么研究。这几年情况略有改变,说苏东坡与茶的研究者越来越多,研究者只有把自己的热爱代入其中,读者才能感同身受。

说说我的个人经历。

1998年,我在云南大学念中文系,钱锺书、朱东润、叶嘉莹、袁行霈等等人的书都读过,朱东润主编的《历代文学作品选》还是教材,上了好几个学期的课,但给我们上这门课的老师并不喝茶,自然是只讲诗歌不讲茶。

反而是教《古代汉语》的木霁弘教授,喜欢往茶山跑,后来出了本讲“茶马古道”书,把我们带到了一个茶的云南,并影响我走上了茶的研究。

茶园在远方,但茶生活就在学校门口。

云南大学所在的翠湖,是昆明的文眼,茶脉。这里茶馆林立,民国年间,钱穆、郑天挺、闻一多、吴宓他们喝茶的地方还有迹可循,我在汪曾祺的茶馆记录里,在李政道的讲述里,重新审视这座城市这座大学与茶的关系。我自己经常在翠湖边喝茶,毕业三年后,也是在翠湖边的一家茶室,参与创办了一本茶杂志。

茶风雅的一面真的在先生处消失了吗?也许并非如此。云南大学的晚翠园与呈贡的杨家大院,都可以带我们重温那个时代的韵味。晚翠园因为汪曾祺的文章,让后人知晓在“跑警报”逃生的昆明,还有一处风雅。严晓星追寻的呈贡杨家大院,则让我们了解另一群风雅之士的真实生活。

1939年,古琴家查阜西为张充和拍了一张无数人击节赞叹的照片,美好得让人心妒。

照片里的蒲团上,张充和旗袍麻辫,光彩明亮,那是一个无比舒适姿势,显得懒散,自在,又满是写意。佛龛里的佛微笑着,桌子上摆满了清供:鲜花、水果、木香与清茶。

查阜西、张充和这些人,逃难来到昆明,但他们并没有因为上空有轰鸣的战斗机而放弃生活,相反,他们在租借来的杨家大院里,做着他们喜欢的事:弹琴、唱戏、插花、写字、写诗、喝茶。

张充和的诗里说:

酒阑琴罢漫思家,小坐蒲团听落花。一曲潇湘云水过,见龙新水宝红茶。

多年后,张充和远嫁美国,又重新抄写了这首送查阜西的诗。她在美国的家里,始终挂着这张照片。1995年,充和老人重返昆明,到呈贡杨家大院故地重游,得知大院即将拆除,忍不住失声痛哭。那里承载了她的青春,她最美好的年华与记忆。

当年与充和唱和的,除了查阜西,还有杨振声,还有梅贻琦。

那年月,如果你只读闻一多,会可怜这个连茶都喝不起的人。毕竟战斗机在天上轰鸣,再大的教授也要狼狈地跑警报。但终究还是有人为我们提供了生活的另一面。

一种优雅的,从未中断的生活。

张充和当时的恋人叫郑颖孙,是位古琴家,泡茶技术了得。但他毕竟年长张充和二十来岁,于是有人劝张小姐放弃。张充和却说,“他煮茗最好,我离开他将无茶可喝!”

郑颖孙离开昆明到重庆后,张充和为他空运了一坛昆明的井水给他泡茶,这可是1939年啊。

在宋茶热的氛围中,昆明自然不会置身事外。就在我公司门口处,就有一个赵宋点茶传习馆,主理人赵慧成是宋徽宗赵佶的超级迷弟,这些年他一直致力于恢复他们老赵家的点茶绝活。

赵慧成说,宋茶之所以迷人,是因为形式感很好,器美汤花漂亮,而且,有明确的技术指标与欣赏指南,加上大量的宋画场景,都让全面复活宋代点茶提供了技术便利。最重要的还是,宋人彼此间那种欣赏,很动人。

除了昆明,别的地方会不会有所不同?比如西子湖畔。那里同样有着宋茶的馀韵,现在还肩负着传播中国茶文化的使命。

具体到点茶,这里的人理解又如何?

在杭州的作家王旭烽在著作里多次写到宋代分茶,她对分茶的解释是:分茶多为文人墨客所喜爱,但也传入宫中,宋徽宗为分茶高手,一注击茶,“白乳浮盏面,如疏星朗月”,博得满堂赞誉。

2000年,在杭州的中国工程院院士陈宗懋,在其主编的《中国茶叶大辞典》里,为分茶的做出了两种解释,一种是泡茶法;一种是泡茶技艺之一,主要是与唐代的煮茶法、明代的瀹茶法有所区别。蔡襄的《茶录》与《大观茶论》都是举证的例子。有意思的是,分茶在这本辞典里被分到了“茶俗部”。茶俗,就是民间的饮茶法。2022年,中国茶制作与茶俗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共有44项,里头就包括茶俗这一大类,如大理白族的三道茶。

茶文化复兴,与当地的产业发展有着密切关系。因为近代以来的茶学,被划分到了农学与园艺学,这些学科更强调为地方经济服务,有很强的实用目的。在茶叶经济强省福建、云南、浙江、湖南、湖北、广东等地,大学里都有专门的茶学院,有些地方甚至都有独立的茶学院,也有专门的茶文化刊物,拥有数量众多的茶文化推广者。

点茶作为技艺的复兴地首先便发生在福建。茶百戏的非遗传承人章志峰介绍,20世纪80年代,他在福建农林大学茶叶专业学习的时候,第一次了解到有茶百戏这种茶艺存在,于是他便花了很长时间来复原这门技术。2010年10月,茶百戏在武夷山市正式成为非遗的一部分,列入传承谱系,2017年列入福建省级非遗,章志峰是传承人,茶百戏作为技法与艺术亮相。

2015年9月,点茶作为非遗列入杭州市上城区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录。传承人徐志高说,点茶的最根本的形式还是围绕宋代蔡襄的《茶录》、宋徽宗赵佶的《大观茶论》、审安老人的《茶具图赞》展开恢复,即便是宋代,点茶作为一种技艺,在社会各阶层都各有自己的点茶法。“我们作为点茶非遗项目的传承人更多的是复原古法,创新技法适应现代社会的应用。”

茶非遗传承人、有美点茶创世人范俊雯讲,点茶在她就读的浙江树人大学是作为一门艺术在教,这有别于传统的茶学背景的学科,学校为了提高大家对美的认知与艺术修养,还要学习色彩学、服装史、书法课,专门请芭蕾舞老师教形体。

范俊雯与徐志高的点茶艺术表演,美轮美奂,吸引了很多年轻人加入学习。

宋代点茶复兴现在已呈现出燎原之势,正伴随着茶文化在各地开花。宋代点茶传播路径也非常有趣,先在民间某些区域兴起,后获得皇家认可,在上层流行开后,又回到民间,成为规模化风尚。现在,又到是宋徽宗所谓的盛世兴茶节点,我很期待点茶艺术再度在华夏大地复兴。

来源:茶业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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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茶汤里的市井——永兴茶馆记

刘小华,永兴人,高级农艺师,国家一级评茶技师;先后主持省人社厅、省教育厅“茶事”“茶叶生产加工”“制茶技能”大师工作室。

刘大师爱老大老实地摆点龙门阵,摆龙门阵不用文本参考,好比收割稻谷,随手堆垛,自有稻谷飘香。不像北溟三写作文,像打麻将,码放得整整齐齐,小心地一张一张打出来,却常常打出一铺烂牌。

大师摆龙门阵,方言如影随形,明白的会心一笑,不明白也就罢了。方言在很多文学作品中出现,一直是常态,最近的比如作家王朔新作《起初·纪年》系列,略远点的比如作家何顿《我们像葵花》,经典的比如《西游记》……不胜枚举。在方言的表达上,和本文一样,大都从音不从形。

摆龙门阵,不就是自由么?把壳子吹起,葵花子嗑起。

永兴,是黔北四大商业古镇之一,素有“一打鼓,二永兴,三鸭溪,四茅台”之说。数百年的时间里,经商是永兴人不变的主题。后来浙大西迁办学七年,而后又有抗战时期的“民国十七临教院”荣军官兵常驻于此,到处弥漫着那种铜臭中带点儒雅,儒雅中带点匪气,站着时争强好胜,坐下来那样又息事宁人的风气。市井如此,茶馆自然就不甘落后了。

本人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从记事起,目睹了带着浓厚市井文化的永兴茶馆和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和事。

(摄影:岳龙)

那些年代里,坐茶馆就是喝茶听书、听戏;偶有茶客茶友之间面红耳赤地争论小说中的英雄人物谁胜谁负;茶馆文化经历了从京剧折子戏《失、空、斩》到“造反派”宣讲会等一系列转变。茶馆的功能从躺椅上喝茶打瞌睡到黑市交易;从公开的休闲娱乐,转入地下打牌赌钱。茶客从捡“过龙茶”吃的“二齁”变成戴“红袖章”的“造反司令”;又从造反司令沦落到装疯卖傻的神汉。体制上也经历了从私人老板到“合作化高潮”,从集体所有制改制转为个体经营等一系列的变化。数十年的茶馆文化演变就是永兴社会历史的缩影,成为了那种“怀书+古装戏”杂交出来的特色文化——“口头文学”的滋生地。每每回忆起这些,犹如一幕幕的电影蒙太奇在我的脑海里重现。于是,我觉得永兴应该有一篇“永兴味”的文章把这些故事记载下来,不写出来心中总有一种堵塞的感觉。

“一街”的江家茶馆及后来的牛马店茶馆

上世纪60年代初,因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和“大跃进”高潮,全社会需要休养生息,农村有了土地下户,乡镇集市允许少量的粮食、种子及部分生产资料自由交换。省重点水利工程杨家坪水库和湄江东西二干渠,主要建设地在永兴,省水电厅设“湄江水利指挥部”于此。在水库建设进入高潮时,就有指挥部、设计室、工程处、施工队、突击队数百人常驻;外来的“209地质队”也入驻永兴;铜仁汞矿、务川汞矿车队也必经此地,给古镇带来了一点商机,乡镇市场开始活跃起来,各种服务业如茶馆、饭店、旅社应运而生。供销社成立了饮食服务总店,把开照相馆、理发店、牛马板车店、饭店的所有人作“过渡商”,让他们出资投劳,联合办店,自负盈亏。所谓“过渡商”就是把私营小商、小贩引到社会主义的道路上来。

当时永兴镇有一、二、三、四大街的格局。一街就有江(方言读音“冈ɡānɡ”)家茶馆,位于永兴镇政府附近;牛马店茶馆(含牛马板车住宿)位于牛马市场下面,投资者用张家民房开办。主要服务过路的牛马板车,包括“骡马占槽”和人宿栈房。茶馆当然就是附属设施了。

这个茶馆后堂有七星排灶一座,顺墙而建,石水缸一口,可容二十挑水(一吨左右);大堂两侧有折叠式竹椅近三十张;一丈二的茶凳数条。最多时这个茶馆前后堂总共坐上四五十人。当时茶叶是国家二类物资,对生产方实行“统购统销,购九留一”的政策,其实就是农民生产的茶叶必须全部售给国家,留下的所谓的“一”也要由当地供销社按计划分配。茶馆就免不了要买点“黑市茶叶”补充了。

茶馆主堂上坐着的收银员是实质上的老板娘,人称“冈(江)二娘”,有客人来到时,就喊“二娘,发碗叶子!”这里讲的“发”是“浸润”的意思。当客人落座,掏出五分硬币放在茶凳上,跑堂的应一声“来了!”就在柜上领一副放了茶叶的“三套件”盖碗,左手放碗提盖,右手长嘴壶冲满并盖上,道一声“慢用”。跑堂的一般身兼两职,除了提壶掺水,还要挑水和煤,烧火加煤管灶上的事。记得“牛马店茶馆”挑水的是一名抗战老兵,驼背瘦高个,八字胡、缺牙巴,不善言语。挑水、管灶、跑堂本来是他的基本工作,但是由于和煤封灶是技术活只能自己干,至于提壶掺水的活,则经常由一些没茶钱又要混茶馆,收“过龙茶”喝的人代劳。谈到“过龙茶”,在永兴是有说法的,原意是被冲过一两开或是喝过已没味又被回收再次冲泡的茶渣,后来也泛指被他人用过或被抛弃的事和物。

这个茶馆有个特殊人物,是早期合作化高潮时“带资入店”的一个的孤寡老人,据说解放前他是“一贯道”,靠给人问卜占卦、“掐时”“看水碗”为生,由于揭发斗争地主私藏鸦片(有人说是他自己藏的),立功后,“带资投劳”入店,现已年迈,生养死葬由集体负责。于是,他在店里占了茶馆后堂的一间阴暗的小屋,暗地里做起老本行来,小屋里供有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还有忠义双全的关老爷,一旦有人带上粑粑豆腐香蜡纸烛前来问卦,就会从他那阴暗的小屋门缝里漏出一丝烛光和香火味,同时伴有打卦敲磬的声音,从门缝里偶尔看到老人口中念念有词作疯癫状,等老人醒来,双手合十面对香客:“恭喜,恭喜!灾星已过,紫气东来,东南方有财喜哟,今年不发明年都要发哟!”当香客谢过,问其报酬,老人总是满脸慈祥地重复一句话:“我就算了!我就算了!就是菩萨要点,菩萨替你消灾了,三两块随便拿。”其实就把保底价“两元”告诉你了,香客把早就准备好的一张两元钞和带来的“粑粑豆腐”恭敬又不舍地递给老人。送走客人,老人随后就在集体的灶上将“贡果”加热处理,当他拿起一双筷子双手合一地对在座的茶客们细声细气地说:“各位,请,请”不等大家回话,又说,“对不起哈,各位,我吃点私饮食哈”。这一动作,有点像现在的茶艺师在舞台上“奉茶”。总之,老人的存在给茶馆增加了几分神秘色彩。

(摄影:岳龙)

在那人性被扭曲年代,很多人没什么尊严可言。在永兴就有一些好吃懒做又喜欢坐茶馆收“过龙茶”闲聊之人。常有客人“发一碗叶子”喝一开或根本就没喝就有事离开了,这时“二娘”就将这碗茶收到柜台下面“待分配”,有踏半截鞋收“过龙茶”喝又愿帮忙的人来了,“二娘”便开口道:康二或二齁,“这碗茶还酽得很呢”“二齁”接过茶碗道一声“谢谢二娘”便找一个位置放下,到灶上提壶掺水顺便把满堂客人茶碗的水掺满,随后的半天,有客人喊“拿开来”,康二或二齁由于免了五分钱的茶钱,就自觉起身提壶掺水免费服务去了。

这个茶馆没有说书人,也没唱戏的。主要是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居多,如猪、牛贩子和牛马板车的车夫等等,客源复杂,信息量大,但文化不高,坐在茶馆胡吹一通。例如他“在哪里见到了有一根豇豆十八斤呀”“哪里食堂敞起吃呀”“火车上吃饭不收粮票呀”“哪里有个公公被儿媳妇杀了啊”“重庆又抓了个强盗,杀了两个人,能在长江上平步如飞呀!后来被“老派”(公安干警)制服了”,听客们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听得胆战心惊。讲述人大都以“见多识广”自居。

其实这个茶馆的服务对象还有做猪、牛、骡马生意的贩子或中介人。中介人号称“偏耳”,他们对谈生意,一般是“偏耳客”坐中间,买卖双方一左一右,三人坐在一排,“偏耳”在长衫下拉着买卖方的手分别左右比画,说“这格的整,这格的零”,经“偏耳”左右几拉几扯就谈成一笔生意。最后是“偏耳”决定其中一方开茶钱,“人缘好”的“偏耳”有时示意把在场其他茶客的茶钱也一并开了。“偏耳”在收取中介费的同时,还随便打了点“秋风”,下次来茶馆就有人开茶钱了。

偶尔也有人在茶馆暗地里做一些布票、粮票的黑市交易,这就是当时茶馆里的商业行为了。

在那个年代,所有信息来源,如政策宣传、会议通知、物资供应、商贸往来,一是靠“夏大爷”鸣锣通知:“各家各户要注意呀!防火防贼,人人有责,水缸担懑,来客要报!”这是夏大爷每次提锣的开场白。二是街道召集的群众会,街、排长讲阶级斗争,讲忆苦思甜;三是看张贴在大街上的大字报(当时叫‘安民告示’如国庆节每户居民凭购粮证供应豆腐一块,猪肉一斤等);再就是在茶馆里听那些靠谱和不靠谱的“所见所闻”了。

二街的“群力社茶馆”

“群力社茶馆”顾名思义就是“群力社”办的茶馆。

在合作化高潮时,各行各业都有了行业的集体组织,如饮食业成立合作饭店;剃头的成立理发店;拉牛马板车的成立运输合作社,开栈房的成立合作旅社,有劳力的也成立了搬运合作社等等。最后还有大批无职无业“闲散劳动力”就由镇政府派干部组织成立群力社,组织劳动力对外劳动服务,如“挖土方”“开山放炮”“筛砂”“砌保坎”等技术要求不高的活路,这就是早期的劳务派出机构。

成立了“群力社”,大量闲散劳动力就聚集在一起等候安排活路,群力社大堂里经常是人满为患,为了解决大堂拥挤的问题,大家群策群力,想出了办一个茶馆的主意,提供给“闲散劳动力”们,花五分茶钱能够在这里边喝茶边等“活路”,这是开办群力社茶馆的初衷。一个叫郑香久的四川籍老人,属国家优抚对象,吃住都在社里,自然就成了茶馆的主管了,人称郑大爷。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这里因陋就简,“闲散劳动力”们从庙上抬来几条摆香炉的长凳作茶几,买了几十把竹折椅、长嘴壶,茶杯茶碗都是高台土窑烧制的“盖碗‘天、地、人’”三才杯;用集体食堂大灶改造为七眼排灶;地主家被没收的大水缸也派上用场。这里没有固定工,也没有什么“幺师”,除郑大爷外坐堂收钱“发叶子”外,提壶给水和煤封灶都是零时安排闲散劳动力们,报酬是免一碗茶钱,基本是义务,只有到“谢家井”挑水是每一挑五分随到随付。

(摄影:岳龙)

群力社茶馆很是热闹了一阵。“闲散劳动力”们坐茶馆可议论哪里有“活路”可以做,哪里挖土方可以得到两块钱,哪里有食堂吃得饱等等。除交流劳务信息,等活路做外,当然也吸引了一批被下放回原籍的“右派”“臭老九”和一些落魄文人。记得有遵义四中下放的老师“陈伯伯”、农业局下放的技术员“陈伯伯”,还有浙大附中的校友“覃叔叔”等;他们在一起经常闲聊《三国演义》“空城计”如何的精彩;诸葛亮三张“出师表”如何的文采飞扬;有时候还用指头在茶凳上敲打节奏,即兴来一段二黄:“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呐啊.....”。还有“饱读诗书”无所不知的“黄老师”,每次进茶馆不管身上有没有灰尘,进门之前先用手指弹一弹口吹一吹上衣,然后就双手抱拳操“北平腔”“各位老幼尊卑请了!”,当然也不乏附庸风雅之徒,同样抱拳回礼“请了!请了”。其实,永兴的这种“茶馆礼仪”大概就是“怀书”和“古装戏”的杂交出来的吧。

群力社茶馆人气不断上升,这些现象让经营者看到了商机,于是,就请来一个鸭青(公鸭)嗓的说“怀书”的“蒲堤大师”,蒲堤是四川人,何时来到永兴场已无法考证,他头戴一顶土黄色瓜皮毡帽,常年穿着一件蓝灰色土布长衫,随身除折扇、惊堂木和取暖的竹灰笼外,长衫下面还有一件法宝,是茶馆公开的秘密,就是夹在长衫下面有一个“猪尿包”。他一进场就有“粉丝”迎上去给他提灰笼并扶他上座,唯独一只手在长衫下面操纵“猪尿包”不要别人帮忙。所以他一晚上喝茶说书连场不下桌子,个中奥秘不言而喻。

“怀书”又称“评书”,受到地方戏曲影响,他用他那带磁性的老生鸭青(公鸭)嗓说本地方言。每当说到精彩之处,只见他从头上提起毡帽在空中画个圈,同时拖长腔调“只见那太上老君抛出乾~坤~圈~呼~正中大圣头上~”这时,大师便折扇一收,朝大堂画个圈,听众的目光随着他的折扇所指方向“要知后事如何?各位,我的豇豆钱”,蒲堤从来不明说收听书钱,眼示,板示,身示,手示,只要动作一出,“特粉”们心领神会,端着小簸箕,茶客们三分两分,每晚二次。这样表演韵味浓,不呆板而活泼,庄重而不轻浮,很接近听众。从《西游记》《三侠五义》《说岳全传》《济公传》,维持了很长时间。

也曾有过重庆、遵义、贵阳路过此地的说书人客串一场《烈火金钢》《红岩》之类,时时爆满。后来又有一个湄潭川剧团的“角”,剧团解散后在永兴定居,靠卖耗子药为生。茶馆里也有“星探”呀,就把他请来主场,配合当地原十七临教院培训过的京、川剧票友们,定期不定期在茶馆坐堂“打、唱”,当地称“围鼓”。后来,只要是永兴坐茶馆的人都知道京剧的“唱、念、做、打”四功或哼几句“西皮”“二黄”“道白”川剧“清音”。黄老师一进茶馆那一声“北平腔”“各位请了!”大概也来于此吧。

这个茶馆好景不长,因“踏半截鞋”吃“过龙茶”的“二齁”成长为戴红袖章的“造反司令”后,经常带着民兵来茶馆检查,看有没有地、富、反、坏、右“臭老九”坐茶馆并“放毒”,如果说书人讲“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内容就被视为“放毒”,就要被抓。但一般说书人非常机智,本来书中说道:“只见得那少年,脚踏步云靴,身穿蟒子袍,呼!呼!呼!踏云而来……”有好心的茶客在门口报一声“司令将至!”这时说书人灵机一动,惊堂木一拍,话锋一转“各位革命群众听到!高高山上插红旗!全国人民大团结!防火防特要注意啊!”。“齁司令”一进门口就用他那带着“阶级仇恨”的眼神,警惕地环顾四周,看有没有“地、富、反、坏、右分子”在那里享受无产阶级的茶馆阵地,就将“造反派随员”递上的一杯还有点酽的“过龙茶”狠狠地吸了一口,说“就是要讲政治嘛!”于是就大讲:“地主张四爷,砍了我家莲花白,阶级仇民族恨,还欠我两挑牛粪!若是地主资产阶级复辟了!我们就要吃二遍苦!受二遍罪!”之类的。茶客们听得目瞪口呆,这二遍苦,究竟有好苦呀?

后来这段时光,茶馆的生存就可想而知了。

中街的合作茶舍

中街的合作茶舍是甘家茶馆和周家茶馆,这两家茶馆在永兴要算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了。两家茶馆起于何时,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周家茶馆”与“甘家茶馆”经合作化高潮合并后称为“合作茶舍”。茶馆由四个门面合并打开,有四十多套竹椅,十来张八仙桌,大水缸、七星灶、三套件的陶瓷茶碗、长嘴壶一应俱全。主管是人称“袁三孃”的不算太老的老太婆,主管经济财务和全面工作安排,官方称“袁经理”。一般不到大堂服务。挑水的是个“端公先生”(道士),除挑水和煤外,经常“走穴”,给死人做道场“安灵开路”。要是在今天,他肯定是某协会会长了。

(摄影:岳龙)

几位出资人各有特点,甘家出资人“甘二婆”,主管坐堂“发叶子”,出资人周家也有一个老太婆,人称“周大婶”,传说“周大婶”是原“十七临教院”一个旧军官的太太,很是讲究,和“袁三㜳”“甘二婆”一样,一双穿尖尖鞋的细脚,经常是头上缠着一条白布帕子,但折叠有致,白净的皮肤在白色的帕子下露出饱经沧桑皱纹显得更加苍白。周大婶的工作是主管茶叶质量。凡从生产队或“黑市”买来的八九成干可以短期存放的“土茶叶”,茶馆有“一眼灶一口锅”,专供每天营业用茶“回锅提香”之用。所以“周大婶”每天早饭后从保管室领出未生香的茶叶,柴火烧水洗锅,等灶中柴火燃烧过后,明火转为炭火。只见那周大婶用手试锅温,炙手即可,再将茶叶倒入锅中,用“细火慢焙”之法,一只手扶在灶上,一只手慢慢地旋转锅中茶叶“回锅提香”。这一工作一般要几个小时才能完成,所以经常是茶馆里“茶香四溢”,“周大婶”却由于疲倦,紧闭双眼,几分钟后,一个惊厥——手被烫了!回过神又把锅中茶叶又和它一转。直到茶叶焦脆,高香扑鼻,顾客闻香而至,“发碗叶子!”“周大婶”才将茶叶起锅迎客。每当回忆起“周大婶”的“回锅香”茶那晶莹剔透的汤色,豆香高扬,滋味甘爽,不觉两颌生津。

这个茶馆规模相对较大,位于中街,集中了较多的“落魄人”,特别是当地人被限制不能出外的“五类”分子和下放原籍的一些“臭老九”。例如,两个“李伯伯”都是茶馆的常客,“大李伯伯”是富家子弟,受过教育,风趣幽默,琴棋书画无所不晓。在“革命群众”眼里是一个游手好闲之人。“小李伯伯”姓李名绍成忠厚老实人称“李大爷”,是国民党的抗战老兵,穷苦出身属于革命派团结的对象,两人在一起故事就来了。

李大爷有件“狗屡黄”的呢子军大衣,在日光下油亮油亮的,四季不下身。关于它的来历有两个版本,一说它是战利品,是长沙保卫战战场上从日本死人身上剐(脱)下来没上缴的;一说是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送给他的。有一天下午,李伯伯来茶馆坐下,沿街给人“箍水桶”的李大爷路过茶馆,两人见面一招呼就坐下来了,李伯伯问:“绍成,你这件大衣真好呢!”“嗯!罗斯福呢军大衣”“你好福气呀,怎么得到的呀?”

这时李大爷的话匣子打开了:“长沙会战前几天。司令长官要检阅部队。我排在受阅部队前列,一声立正!枪上肩!敬礼!前方走来了一位身材魁梧,披挂全金板子的将军!我不看不要紧!那不是当年在我班上实习的士官生薛岳吗?忍不住一声‘薛岳’!从我口中蹦出来。长官一惊!回头,是谁!?我马上回答:‘上士班长,李绍成!’话音没落,就被长官的‘马弁’拖到后面一顿毒打哟。晚上我在营房里起不了床,外面喊“司令长官到!”,我刚挨打。更是被吓得起不来了,一看,还真是司令长官薛岳来看我来了。他一进来就问候了几句,老班长,让你受罪啦!然后叫‘马弁’给了我几块大洋,又把他身上那件呢子大衣盖在我的身上。”李伯伯听后连声叫好!旁边有好事者说:幸好是薛长官的马弁打的哈,要是被蒋委员长打的话,你怕脸都不洗哟。

李伯伯机智幽默,喜欢拿人开涮,在永兴是出了名的,有一次一个身穿“涤确凉”衬衣,又有点透明身材比较丰满的少妇从茶馆经过,男性茶客们眼神全被吸住了,李伯伯见状有些不雅,忙用指头搞打茶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娃儿!背得没有?”

这样的故事在周家茶馆发生太多,主要是听得多。

李伯伯还讲了一个解放前夕发生在茶馆里的关于我家“幺外公”的故事:外公家几弟兄都在经商,唯“幺外公”是个读书人,一家人供他在贵阳上学,据说与他一个地下党员的同学去过上海,也曾经被国民党县党部抓去过问,听说外公们几弟兄花了很多银子才把他弄出来。他每次回家,总是西装革履,出入于茶坊酒肆,坐在茶馆大谈其谈他的所见所闻,发一些对时局的牢骚,时不时抛出一句古文“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子在川上曰:斯者如斯乎!然而,生于斯长于斯的我。”这些,就是他的口头禅了。永兴茶馆哪里容得下他在那里咬文嚼字,于是,有一天正与他的一个“发小”谈得起劲,家里有人叫他就离开了。旁边有挑事之人问发小,“刚才‘曾老幺’骂你,你没听见吗?”发小说“哪里哟?”挑事之人说,他连骂你两句“然而!然而!‘燃’者,烧也,‘儿’者,子也,就是说你是‘烧火佬’的儿呀!”。发小立即起身。找到当时曾家的“当家人”二外公,曰:“二爷,我有什么对不起曾家没得?”二外公“没得!没得!”,发小又曰了“我有哪里对不起你家幺兄弟的没得?”二外公急了“没得!没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家曾老幺哟,在茶馆当众骂我是烧火佬的儿哟!叫人好不寒心哟。”二外公连声“对不起!对不起!家门不幸啊,出这个不昌盛的,等我把他找来,问证清楚!要真是这样,改日摆酒席赔罪”。便叫人把“幺外公”找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好一顿“家法侍候”。

茶馆的常客,还有饱读诗书的黄老师,也常来这里,不管哪个时候,黄老师的中山装都是一直扣到风领扣的。他喝茶不同于一般茶客,首先他是读书人,是不吃“过龙茶”的。早上五分钱“发碗叶子”,喝一开后,起身回家吃饭,将茶碗存放到“周大婶”柜台下面,中午来了,再拿来冲它一两开,就是一杯茶管早、中、晚。“提壶跑堂”的人也很现实,当你将早上“寄存”的那碗茶中午取出来再落座,就不会像“发叶子”时的“头开”那样快了。只能等到新来客人“发碗叶子”喊“拿开来!”才顺便给他冲水。所以,经常在他高谈阔论受冷落的时候,就喜欢把我们在茶馆玩的小朋友叫到身边,每人发好几颗葵瓜子,问问:学习遇见什么难题啦?喜欢看的什么书?听的什么戏?当时我家旁边就有一个出租连环画的图书摊,所以,我就实话实说,“‘花书’(连环画)!‘西游’孙悟空‘三国’”。黄老师说:“三国的故事也很好,我有空讲给你听。”有个大点的说“我喜欢三国《借东风》《包公传》”,这时黄老师发挥了,只见他摇了摇脑袋,“看来你还喜欢戏剧文学,好!好!我小时候就喜欢读‘关汉卿’,大学就读‘莎翁’”(黄老师读什么“大学”我们不得而知)小朋友说,“我晓得了,晓得了,‘莎翁’就是河沙坝堆的‘不倒翁’我也堆过的。”黄老师生气了,“孺子不可教也!你不懂,我是叫你读关汉卿的《窦娥冤》,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后来在茶馆里还给我们讲“王家花坟”“牌坊”哪年修,那年毁。反正永兴的事他无所不知。还讲了很多“包公传”“三国”“七侠五义”的故事。后来我们读了《三国演义》才知道,他讲的都是“古装戏”的“折子戏”。还是遵义四中下放的陈伯伯,农业局的陈伯伯给我从“曹冲称象”“孔融让梨”讲到建安七子,竹林七贤,他们每个人都有故事。还教我多看书,开卷有益呀,我似懂非懂,但为我后来喜欢读书打下了基础。

王家茶馆及一些背街的小茶馆

永兴上半截街的王家茶馆以及一些巷道小茶馆,是在“文大”后,百姓生活开始好转,市场开放而自发开办起来的。因开茶馆成本低,没有说书唱戏的,也没有“周大婶”的“回锅香”茶叶,技术含量就不说了。茶客喝茶的同时有黑白电视机可观看电视剧《霍元甲》等,除王家茶馆稍具规模外,其余的都是只有十来把竹椅,盖杯、铝壶这些是永兴人抹不去的记忆。记得一直到80年代中后期还是五分一碗的茶钱。因处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过渡期,在后期,这类茶馆发展五花八门麻将、大贰,还有简易“拉OK”,也可谓“功能齐全”。但这类茶馆在特殊的时期充当了特殊的角色。

时值改革开放,百废待兴,本地一些“下放”人员纷纷回到工作岗位。市场开放,市民们忙于全民经商,“三教九流”过往也少了。由于农产品价格提高,农民的地位也相应提升,并且农产品可进入市场自由交易。农村的集体所有制还没完全解体,农民的生活方式慢慢地开始转变。服务对象自然就转向近郊的农民了,如近郊的菜园生产队就以二街杨家茶馆为生产队会议的集中地,永兴桥就以周家茶馆为会议的集中地,高家湾生产队就在王家茶馆等等。他们在劳动之余,晚饭后,不约而同分别走进自己生产队的“专属”茶馆,讨论明天做什么活、用什么种子、怎么挞谷分配或哪家“红白喜事”咋整等。

“文革”期间的治安主任、造反司令也不甘落后,争相开起茶馆来了,据说,那个“齁司令”的跟班“治安主任”开起“地下茶馆”,为了满足他那个人欲望,除“睹博”外,还开的是“黑猫”旅社,在“严打”时被取缔,听说还受到了相应的刑事处罚。“造反司令”“二齁”不会开茶馆,却当起神汉,在路边摆起“八字摊”给人算命去了。

当然,服务对象还有一些真正意义上的“散淡的人”。他们留下了老茶馆“口头文学”的遗风。所以在茶馆里发生了一些啼笑皆非的故事。当年就有一个王氏家族中的单身汉,四十出头了,人称“花叔”。“文革”时忙于抓阶级斗争,没时间学文化,但在茶馆里听了好几段书和折子戏,更没时间谈媳妇,所以,一直单身,茶馆是用“街政府”的公房开的,因他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所以就理所当然地住在茶馆大堂的阁楼上。族里人都为他担心,经常给他提亲,一会是龙塘湾的张二嫂,丈夫出去做生意被狐狸精缠住离婚了,只有两个娃儿;一会是堡上的唐二娘,丈夫是饿死的,只有四个娃儿,本人想改嫁上街来住。最后花叔选定了相对年轻身体丰满的张二嫂。

看定年月定就期,在族人的张罗下,街里街坊帮忙,摆起酒席,好不热闹。有几个年轻人组成迎亲队伍,扛起花烛,抬着聘礼,鼓瑟吹笙,尔呐~尔呐~接个媳妇来烧茶!迎亲去了。

没去迎亲的人在家边座席边等待,两轮酒席摆过。只见迎亲队伍一个个垂头丧气,倒拖着花烛回来了。原来,迎亲队伍到了以后,说媒人介绍花叔的营生有误,说花叔没手艺,又没房子,又不会做生意,上街喝西北风呀!——不来了。大家愤愤不平,花叔媳妇没接成,又花钱办了酒席。议论起来,说:“过龙茶”哟!还看不起花叔。并将备好的饭菜处理完,忙完手边的活。劝花叔来日方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早点休息。

众人作鸟兽散,当夜无事。

第二天,大家担心花叔想不通,清早就来到茶馆,朝阁楼上喊“花叔!花叔!你还好哈!昨晚上啷格过的哟”,花叔虽然没读好多书,但在茶馆听了好多“怀书”和“折子戏”呀。所以他不紧不慢从楼上下来,坐在竹椅上,不等大家说话,就语惊四座:“有什么好不好的哟!有诗为证,诗曰:一盏孤灯~照~楼~台,上床脱去~袜~和~鞋”。

后来,由于人们生活好转,农村土地承包,越来越多的人走向市场,开始创业。永兴茶馆由大变小,由集体转为个体。原有的一点文化气息没有了,茶馆大都成为老年人的棋牌娱乐室,书场变“赌”场,(其实就是麻将馆)。“天、地、人和”的三才盖碗杯换成了有把的盖杯,长嘴壶成了文物,“回锅香”的茶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两元一杯也只能喝到普通绿茶甚至于“片末茶”。听不到古装戏的“西皮流水”“摇板”和“二黄”“清音”,更没有那说书人手提着毡帽“只见那少年脚踏步云靴,身穿蟒子袍,呼!呼!呼!踏云而来……”那种绘声绘色的“怀书”表演。只有一阵阵碰!碰!和!的声音。

唉!过去的时光过去了。

来源:贵州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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