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红的纯真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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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刊文)很多味道都消失了,譬如邮政局的味道,因为再也有没什么人写信,浆糊与信封的材质都发生了本质的变化。譬如新学期开学,书的味道也变了;譬如书店里多了许多精装书,但原来书页容易泛黄且轻的书少了,再也没有小时候书店的味道了……味觉往往连着我们纯真的记忆,在遗失味道的时候,同时遗失了岁月。因此那些还留存在周围的老味道,在高节奏且容易焦虑的当下,显得格外稀缺。

(图注:1952年建成还在使用的木质祁红陈年仓库)

什么是祁红的老味道?

1979年9月安徽省农业科学院祁门茶叶研究所内部发行的资料《安徽名茶》,开篇就介绍了祁红。书中记:“‘祁红’的产区不只限祁门县一地。在昔日包括至德(今东至县)和浮梁(今江西省景德镇市管辖)等地。”比起现在,当时看起来更大的产区,为那时祁红后期拼配跟“官堆”提供了更丰富的原料。现在我们喝到的“祁门香”,正随着茶农狭隘的自我宣传,变得越来越单一跟萎缩。那些产自祁门、红茶做工的祁红,与传统味道里描述的具有迷人“祁门香”的祁红,在味觉上早发生了本质性的裂变。

(图注:未改制前的祁红贵池茶厂老照片)

祁门红茶的产地,不仅是在祁门,这种说法对于现在广大的祁红饮用人群来说,有点陌生;而在商家,又难免会产生分歧跟争端。那么我们翻阅历史。在1929年的期刊《安徽建设》中记载:“安徽自昔向制青绿茶,改制红茶,实肇于秋浦。” 这个我们现在都不知道的地名——秋浦,终究与祁红的味道有什么联系?秋浦是古县名,位于今安徽省池州市境内。也就是说,在民国时期,祁红初创的产地有一种说法,是在现在的池州。

之前专栏里写过2017年年末,到访祁门时的一篇文章。那时喝了许多祁红,但觉得味道与现在新工艺的福建红茶趋同。而书籍中记载的“祁门香”特有的迷人味道却没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凭着经验,觉得这些甚至都没有让我买一种回去给亲友喝的茶,应该都不是传说中的“祁门香”。对于像我这种于祁门红茶的味道,连基础搭建都没有的新饮用群体来说,“祁门香”正宗的味觉体验变得很有诱惑力。

(图注:还在使用的老厂房)

微生物学家巴斯德说:一瓶葡萄酒中包含着比一切书本更多的哲学,想要学习,首先要做的就是喝它。在今年夏末近秋的南京,某次聚会的时候,我说了对“祁门香”感官上比较空白的困惑。一位八十年代毕业于安徽农业大学、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前辈喵总说:“要是想喝祁红1949年后没断代的味道,还得去位于池州的安徽省国润茶叶有限公司。于是当即决定,在回京的路上折返回去,一定感受下祁红没有“断代”的味道。

(图注:昔日贵池茶厂祁红生产老厂房)

在隔天的夏日午后,按照定位顺利找到了位于池州市池口路33号的国润茶业有限公司。在未抵达之前,我惯性地觉得,这也就是一个崭新的祁红机械化新厂。车开到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厂区则混杂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各时期风格的建筑。在传达室的门卫大爷那儿登记,询问如何能够找到预约的董事长殷天霁?大爷指指与传达室斜对着的,七十年代左右风格的楼房说:“就在这楼的二楼。”

(图注:以前人工拣茶的工筹)

那是一栋七八十年代常见的办公楼,镶嵌玻璃的纯木推拉式大门,那种苏联式老建筑中特有的,斜长的圆木把手充满了岁月的温润。从看到这栋楼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兴奋起来。进门后直对的墙面上,还贴着当时祁门瓷厂烧造的黄山迎客松题材的瓷砖画。画面上迎客松的树下,堆列的石头则用传统中国画青绿山水的设色方法,显得朴真稳重。在一楼楼梯的转角,可以看见后院儿小花坛里还有八十年代国营单位随处可见的假山。池塘里游弋的锦鲤,把我带回了现在的时空,让人觉得时光错位且鲜活的流动在身边。

(图注:老厂房里至今还保留的祁红制作木质流水线)

转身上了二楼,被工作人员引入一间挂着木漆牌上写着“会议室”的房间内,当然还是那种老旧的办公室。口渴,进门便寻茶喝。发现对面的办公桌上,白色纯棉钩花盖布下满铺着以前常用的那种“会议杯”。当工作人员先我一步揭开盖布的时候,我看到了“安徽省贵池茶厂”字样的尼克松杯。负责生产的副总汪松柏,抢着给泡了杯热茶。当他用热水壶的热水注入杯子的那刻,刚刚从生锈铁盒中抓出的茶叶散发出了春天特有的鲜活香气。在这种时光与感官交错的开场中,我慢慢变得沉静下来,像等着影院即将拉开的红丝绒帷幕般 。

(图注:老审评楼的窗景)

如果说闵宣文打开了我对祁红的好奇之门,那么殷天霁则帮我打开了祁红味觉的时光之河。在略寒暄后,他带着我们走进五十年代初建成,可以容纳6000担茶叶的老茶仓库。走进构造井然有序、功能逻辑清晰的老仓库,空气中弥漫着从五十年代开始沉淀的老祁红味道的魂魄。我就像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味道冢中,贪婪地感受着可以捕捉的一切。这个老旧但是设计上完胜现在新造厂房的建筑物,像有生命一样回答了我之前关于“祁门香”所有的味觉疑惑。空气中弥漫着杉木、玫瑰花干儿、洛神花、乌梅、苹果干儿的味道,这与之前老辈人给我形容的“祁门香”香气中的玫瑰与苹果的味觉描述相吻合。

在老木仓库中,现在仍旧继续储藏着茶叶。每一个区隔,都像一只巨大的“鼻子”。我问身边的汪松柏:为什么6号仓库是浓郁的陈年味道,味觉上偏成熟。而7号仓库则是香甜的,虽然它们只是一墙之隔?老汪神秘地笑笑说:“因为6号仓库堆放的是陈年的祁红,7号仓库里则是新茶。” 在这老旧却仍旧鲜活的木仓里,存储的茶量能够把新老祁红的味道放大百倍,才会让本没有概念的我有这样直观的感官判断吧。

(图注:老木仓库中的茶叶审评台)

比起去年在祁门看到的祁门茶厂人去楼空的荒凉,国润的厂房充满了时光的痕迹,同时流动着生命的鲜活。因此显得太可贵了。等我们渐渐理智、渐渐明白陈年所能带给人情感可追溯的根基性,就会明白这种已经难以找寻的岁月痕迹跟留存下来充满生命力的高贵的矜持。“高贵”这个词我很少用,但放在这样的背景下竟特别地自然。

这一天的高潮就在木仓库旁边的小楼内开启,这栋小楼像极了小时候军区卫生院的检验楼,门口却挂着“安徽茶叶进出口有限公司贵池审查组“的牌子。在去往审评室的二楼,逆光看往窗外便不舍得多走一步,愿意在那幽暗处多站一会儿。那短暂的一分钟,看着窗台上码成一排的陶土花盆儿,有种回到童年时光的错觉。老汪的催促,有些惋惜地打破了那沉寂的时光,遂迈步到审评室中。

(图注:1960-2000年各时期的祁红)

老旧的审评台上,整齐地摆着从20世纪60年代到2000年不同时期的祁红茶叶样品罐。味觉很麻烦,飘忽易朽,就像幸福之于人类一样,难以长久保存。因为其易逝、不可捉摸,显得格外禅意。在1960~2000年年份的祁红茶汤的浸润下,对之前说到祁红“没有断代“的味道有了最直观的感受。

茶末等级的1963年祁红,有地黄跟党参的味道,口感顺滑不唐突,无苦涩。而1986年的祁红一级茶,则有杏皮水、玫瑰花干、云南玫瑰鲜花饼、乌梅的香气。六十年代与七十年代的茶,就像六〇后与七〇后的人一样,没有太巨大的差别。而八六年的祁红则不同,复杂多变,以至于审评后我把茶样打包回来浸泡了一宿后,那玫瑰香气仍然久久环绕。

(图注:老的茶叶审评秤)

味蕾中时间的河流,有的充满尘埃,有的充满唐突,有的充满谎言。在老茶洗礼后的市场下,喝过那么多老茶的我,在这真实无遮的老祁门香面前,感觉到那种坦荡纯真的治愈感。那种老茶特有的温润与生命力,让我缓缓地品尝了这个茶厂几十年的岁月。

我挚爱的土耳其作家帕慕克自《我的名字叫红》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用十年时光完成了另一经典《纯真博物馆》。书中凯末尔在七年十个月中,409个星期2863天中,去了挚爱的芙颂家1593次。就这样,他积攒了芙颂抽过的4213个烟头,还有很多生活中的各种物品。他因此建造了“纯真博物馆”,以“依恋着这些浸透了深切情感和记忆的物件入眠。”

(图注:伊斯坦布尔纯真博物馆中的烟头墙)

而我看了太多有钱后把老房子推倒重建,老物件随处乱扔的茶厂。在润思巨大、鲜活的厂房里,不舍地逗留了四天。感受着时光还在、味道仍旧的治愈感,那感觉巨大到现在我写到它,仍旧会幸福的嘴角上扬。

忘了哪本小说中的一句话:“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而我却不知道。”祁红历久,岁月幽香,愿那没有断代的祁门香能够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如果为这百年老木仓中陈年的祁红,配上音乐的话,我想那一定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戊戌年初秋于北京扫叶山房

(本文摘自《三联生活周刊》;作者:刘姝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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