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款难忘的生普洱:帮骂

杨子笠

喝茶经年,茶人算不上,但始终自信那句从小耳熟的老话:没吃过个猪噱噱,还没听过个猪哼哼。话虽糙,理却通。我奶奶这样说,我爹这样说,我也这样说。原本有这样的自信,但自从结识茶人高翔,受邀吃过几回茶,又赠我几泡后,这基本信念真有些动摇了。一些茶,我品不出产地,倒在其次,说明功夫还真不到家,最惊奇遗憾的是,这款茶我竟闻所未闻,着实有些汗颜,自称别茶人,看来也有些拔高了。

后来,我才明白,好喝的茶并非全有名,像深山中的高人隐士,虽无名,道行却深不可测,隐隐仙气,非凡夫俗子可比。但难得一遇。我想起唐诗中《寻隐者不遇》的意境,云山雾海,茅屋小径,高人却不知身在何处。的确许多好茶不是山上寻来的,也不是市面淘来的,是一个偶然的机缘遇见的。

譬如,有款喝过再也难忘的生普洱,叫帮骂。这茶名,在喝前,闻所未闻。

多少天过去了,记忆犹新,那天品茗的场境,包括惊喜和迥迫,乃至于惊艳的茶香,仍历历在目。那原本就是一个很不平常的午后,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本来和往常的日子也没有两样,但心仪已久亦茶亦文的道友庆梅老师远道来访,顿使蓬壁生辉,连流淌的阳光和风缕,似乎也比往日明丽温柔。从未谋面,却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从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仿佛已交流过千年,心灵已然融汇,不再陌生。游罢云冈石窟,吃毕雁塞土饭,直奔高翔的博云古号茶店,了却大家共同的心愿,坐下来,心无尘缘,静静地吃茶。

茶庄很静,寂然无声,开门,一股浓郁的茶香扑面而来,将我们团团包围,或者用包裹更贴切些,感觉上,在一瞬间连我们都成高高的千两茶柱了。有些日子没有开门迎客了,主人高翔也是接上庆梅从几百里外匆匆趋车赶回的。大概是茶气的陪伴和感染,甚至是滋养,门口的盆花依旧翠绿氛芳,并不因缺少人气而枯萎凋榭。深深地呼吸,已有几分陶醉,嗅一嗅四溢的茶香,本身已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更不要说有好茶喝,那更是一种难得的福报。无须多言,心灵自通,坐下来煮水品茶,一切都在不言中。

远道而来的庆梅,神神秘秘,专程带来一款不常见的名茶,让我们品尝,还没泡,她自己先陶醉了,说这茶统共算上这回她也是第三次品尝,自己舍不得,太名贵了,就想与好友共享,大有车马轻裘与朋友共的道义。她从小坤包拿出两小袋茶叶,说一袋是现品的,另一袋若好,是送给我的,等回家再慢慢品饮。我明白,这会儿人多,只能品趣或品味了。入口,果香四溢,高翔点着头,我说有小户赛的味道,但似乎更像景迈的温柔,这茶我喝过,但很少,最多一两回,庆梅凝视着我,你确信?喝第二泡时,多种花香隐去,只剩下一种若兰的香气,还有天然冰糖的回甘,悠悠回转在喉间,我们几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喊出:“冰岛,千年冰岛。”几乎同时,或者稍提前一些,我的脑海出现了那天午后一位茶人向高翔索要烈茶的情景,喝得就是一款千年冰岛,似乎年份不如庆梅这款老。庆梅望着默然的高翔以及她面前备下的那位茶人所说的烈茶,脸颊眼角的笑意明摆着是说,比下去了吧?高翔忽儿想起了什么,从布茶的金丝楠木圈椅跳起,风似地在后墙锁着的矮柜取出一块包裹着的茶。

瞧这块,包管你们谁也没喝过。纸包打开,露出一块缺了边角的砣茶,白灰中隐现着条条银毫,那毫有些泛黄,一股浓烈的玫瑰香扑鼻而来,比真正的玫瑰鲜花还要香,像猛地开启玫瑰露坛子的浓香,小片放在茶荷闻,又多了其它花果混合的香味。惊喜的庆梅,一遍遍嗅着,说,我先净下杯,别串了冰岛的味,一面取出单反相机,拉长镜头,说要留下珍贵的茶影。庆梅是自带的手工雕绘紫砂杯,很雅致,装在一个编织着花朵枝叶的毛线的小口袋里。高翔得意洋洋,笑靥如花:“没见识吧,这茶还有个你们意想不到的名字,叫帮骂,帮助的帮,骂人的骂。”我疑惑地追问,不会是马帮倒过来的帮马吧,高翔说绝对不会,是帮骂,但更详尽的,她也说不上来。只知道这款茶香气袭人,喝后,不,应该是闻过就难忘。两年前她第一次见识,就想尝一尝,未能入愿。前不久,终于有机会,从茶库悄悄偷出那么一小砣,才试过一泡,轻易是舍不得拿出来的。

光那股闻到的从茶叶四溢的花香,那股众香难掩的玫瑰味,已是我所见识过的生普洱茶,包括庆梅很有自信的11年冰岛,所无法比拟的,也难以媲美的。那香味,的确有股霸气,与老班章阳刚的霸气截然不同,冰岛为茶中之妃,大有升皇后的趋势,那么,这款突如其来的帮骂,大概就是独一无二的香妃了,满身散发的体香,会引来翩翩逐香的蝴蝶。轻酌时,香味与闻香自然不同,良久,齿口留香仍不散。

之后,有幸又品尝过一次,虽不像第一次那么激烈,但浓香的魅力,依旧无法可挡。承蒙茶人高翔厚爱,又赠我们夫妻两小泡的帮骂,拿回家静静品味,其感觉却又不同。

在家中客厅冲泡,空间大,杂音小,更随意自然些,就茶道而言,似乎更接近一些,是纯粹的茶修行。几乎每天午后夜晚,都要泡一壶茶,随慢慢流逝的时光,在温馨静寂的茶艺中,品饮一番,直至兴尽。一般茶,用家中净化过的自来水冲泡,像难得的千年冰岛、月光白,以及偶遇的帮骂,就从楼下超市购买知名品牌的纯净水或矿泉水冲泡,有时很羡慕庆梅到遥远的山中寻取山泉水泡茶,我也发现过几处清洌的山泉,惜乎太远。泡柔和清香的冰岛,我就选用没有任何味道的纯净水,而泡帮骂,我先选择了更醇厚的长白山冰泉试新茗,想来对浓香的茶味也影响甚微。

在一个最闲适的午后,自然醒后,我挑了张最具大自然风情的班得瑞光碟,放进DVD里,鸟鸣花香,流水潺潺,自然的音乐响起,清新,纯厚。一般喝茶时,我喜欢播放国乐响宴,或某一种丝竹轻音。然后煮水点香,我从香筒抽出一枝极细的原木线沉香,插在梅花圆木香插上,烟缕极轻极柔,若有若无,隐现袅娜着。我和爱人相对而坐在罗汉床上,中间是擦漆已磨得暗亮的矮桌,帮骂已从密封小袋倒在茶荷,一片一片,白里泛黄,阵阵香气袭来,除了早已熟悉的梅瑰味,似乎又多了一些其它果香,一股一股涌出,有时还能分辩出是柠檬,还是枣香,或者是一种说不上的混合香,一会儿香气似乎淡了许多,依旧是熟悉的枚瑰香。随手取了把无名的紫砂壶,大概出自徒弟之手,虽幼稚些,但更朴拙。又取了风格相近的柴烧鼓形茶漏,玻璃分茶杯,紫砂仿真花生茶宠,摆在用了多年的鸡翅木茶船上。水开了第二遍,是标准的鱼眼,略待片刻,就开始冲泡,水入壶,冲起一股看得见如烟的花果香,在壶上盈溢着,比之干闻似乎更具质感,那香气是温润的,如雨霁后阳光映照下散发出的花气。按理是洗茶的第一泡,但看着已有粘稠度琥珀光亮的茶汤,实在舍不得倒掉,就分喝了。第二杯的汤色更纯正,茶香更馥郁,观赏着,心中由衷地感叹,太美了,美到不忍喝下去。我想到高翔的话,再好再美,也不就是一杯茶嘛,那种淡泊淡然,似乎更接近茶道。于是,放到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呷。渐渐地分出了香味,一杯一层一味,甘甜从舌间滑过,溢满唇齿,喉底生津泉涌,仿佛含了块冰糖,甘润绵绵不绝,香气清新悠长,一种有感的愉悦,从心底攸然升起,渗透每一个毛孔。

这时,我想到了《易经》中的“咸”卦,上兑下艮,像少男追求少女,又像练气功,阴阳二气游走交感,从足指到腿,到面颊口舌,乃至全身,热烈而缠绵,舒爽极了。喝帮骂,真有这种“咸”的韵味。妻说,这茶配这官窑斗笠杯,最是相得益彰,像吻红唇一样感觉美妙。

直至水尽壶干,意犹未尽,我和妻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将鼻子奏近茶壶,嗅着茶壶里舒展的茶叶散出的余香,多年的陈茶,泡了不知多少泡,香气虽淡,却依旧存藏未尽,一阵一阵弥散着,叶子还是那么绿,像采摘下稍稍嗮青后一般,似乎还残留着阳光的味道。从叶片看,很明显是明前春尖茶。

一下午,乃至晚上睡下后,帮骂的甘甜,还留在齿间,喉笼里还像含着一块未呡尽的冰糖,纯手工的老冰糖。

爱人说,剩下的一泡留着吧,等那天孩子闲下来,再共同分享吧。

我上网百度后知道,帮骂是双江自治县勐库镇的一个自然村,地处高寒山区,偏僻宁静,山民世代以茶为生,唱茶歌,念茶经,采古树茶,极其纯朴。联想到那独特的茶香,我忽儿感慨,我是个颇具平常心的人,却也挡不住帮骂的诱惑。我想,有一天若去云南寻茶,就到帮骂这样默默无闻的小村庄去寻,说不上还真能寻到一块虽无名却极稀罕的好茶呢。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喝如此好的帮骂,再寻,也寻不到,所谓可遇而不可求。多少年过去,也许品饮的过程早以忘记,但那味道,我想我不会忘,永远难忘。

【摘自2016年第6期《吃茶去》杂志;作者:静子(山西大同),系山西省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乡村拾遗》《镶嵌在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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