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魂

杨子笠

曾听你说起,当遭遇了一杯茶的清棻就像在困倦的混沌世间,与一粒清醒的灵魂邂逅。它飘散在红尘中,在我们走动的空间里,与气场中的一氧化碳化作一体,那么沉净冷冽的忘我,使人不由得端正五官奋力将假寐中的眼耳鼻托住,使之达到最舒眠和谐的状态。

常常,独个儿在午后烧一壶水,泡茶兼品茗。却是那种非关茶道非关兴致全不理技能谋略的玩耍,耍茶也耍一份闲心。就只大口大口饮着香片、乌龙或茉莉绿茶或任一种可轻取的茶包,彷彿仅为解渴而余的都在其次。

很奇怪,陋室中茶桌茶壶,乃至各式拙巧杯具都是夜市赶集时购得的便宜货,当茶香袅袅氤氲满屋,也能让昏昏欲去的神经细胞香味四溢!

再者,一杯茶的诞生,屡教我念及远方的友朋。我们罕有一面缘,但总在某些文字交会时刻,恍恍地嗅见一股茶香茶念,越过窗口给予阑珊旅程的我,一丝丝陌生人的安慰安顿。

喜欢他远远的打气声,不系晴雨的脸上安静的微笑,喜欢他写的无毒诗句,犹如清汤素膳一杯,瞬息饱足了我的眼胃、我时而在现实里迷惘幽微的心思。一若嗜爱于深夜轮流独饮的金萱、铁观音、武夷岩、龙井、毛尖、白牡丹、碧螺春、翠玉、水仙、四季春……等等。

是不是,光听名字就有点醉了着魔了的感觉呢?

光就听他说说,便直觉袖口是一本宽容无比的线装书。里头的智识应有尽有。茶桌前,他总是一袭改良的中山装。洁净的衣着,软柔的袖口,屡屡在茶香高涨时益显飘逸,乍看如一介古代书生。甚至有朋友干脆以仙人相称了。

将烘焙过的茶叶自真空包装袋里取出,复抓起适量丢入杯盏中,以煮沸热水冲泡。满天白雾彷彿要把所有沉寂往事唤起似的坚决,瞬间却也暖化了一心寥落疲惫。当然泡茶前的玩杯动作,像是前戏。

一次一次,它们优雅地演练,如同仪式般在他手中启动、结束,结束又开始。恍然如一首动人音乐的前奏,不管预演多少回,她总是扮演着最忠诚的观众,毫不厌倦。

未曾向人说起这些或者那些已离开乃至仍与孤独缠绵着的往事,那些荒凉沉淀于时间扼口的事迹也然泛黄经久,要说也得找对的人。因为知道那人或也是爱独处之人,一盏灯下对峙的茶水,一首即将展翼飞翔的诗,一个如此稀罕凡事缜思周密的挚友,多么丰富的晚上呵?

原本也毋须去打开那扇窗口,去点击他所分享的图片乃至泡茶品茗等等心情,但诸多频率神韵却直指两人,且时而被一首诗文催生到最紧致。直至某日,茶水竟在魂魄间任性地扮起月老,在两人间搭起一条平行线,可谈诗可聊文,空间划开便是现成棋局,对弈品茶论画艺古董、说古道今无所不来,遐思既开可谓如蝶纷至如弓展开没完没了……

两个作息正常鲜有偏差的人自偶然间有了网路聊天室之便,却是一改往昔愈夜愈清明,真正的不为俗事所扰原是这般矣。

“不知他都在哪里云游修行?”常常她会在心眼里挑起疑问,但始终未发一言。除了成亩成片稳坐如山的茶园、渐熟饱满如金子的稻浪、清幽的山脉谷地、将他飘飘衣袂衬托得犹如仙风道侣的雾社小镇,及至满坑谷桃李树摇曳的山坞林海,亦常发现他的禅踪脚印。

他与她各踞占南北两座幽篁小筑,各自在云隅山岗穿来绕去。他的竹林、篱巴、青仔、砖红瓦舍、油菜花田……层层似与她梦宇所见重叠,然而生性拙口,总也道不出语境深意若干,如此总令她在偌大视窗前尴尬词穷。

他翩翩的翦影始终嵌留在湖光山色里,与那四周物景相映成趣,未被挪移删除,像是特意留下来给她赏的,为此她也狠狠感激了一番。

桌台上那擦拭得晶亮的茶壶,对照墙上一幅侠气十足的行书体书法,使攸关他的一切看来格外典雅,耐人寻觅。

她鲜少隐瞒对他者的偏见喜好,总是直呼呼地便把看法全部掏出来,但若无绝对把握,也不做投注马赛般的猜想臆测。遑论对茶,或对人,都仅止乎礼,淡淡维持着君子如水之距离。因而能全然守住秘密,让自己的世界像一出罗生门舞台剧,让那些喜欢观望的网路群众,恨得咬牙切齿。

有了这层认知以后,便放心地将文字交托出去,心如磐石茶如海,两人如此这般互观心镜,倒也形成了一种唯二人才懂的“入世”境界。一隅谁也说不明白的所在、目的,一个谜。

“只缘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或可说,两人的友情已迈过了生份那一关,因为想恒久保留最原始真淳的记忆风貌,某一段情份而迟迟无法开口道破,是谓学习茶道者的另类修持吧?

而泡茶、品茶,乃至纯吃茶等等则一跃为武功盖世的探子,专事研究茶学茶典茶菁种种传承的花絮技能,且又恍恍洞悉了缘的出与入。故事有多长,爱的心井有多深。

因茶的介入因诗之牵连,而衍生出深浅不一的回流意象。既是深度,更有曲折也!是谓茶之香气,茶魂之美。

心境、情境、禅境、法境四者息息相通,它们依如看不见的风景,深情诡谲写实,兼带有神秘氛围,既是相通偶会互斥,同若亲人手足。人一旦俱足了这些,仙风道骨之精髓浩气必跟着增长。持续推究下,说它是新文化运动之下由传统转为文明的产物亦不为过。

虽然满山遍野满坑满谷都是它们的子子孙孙,也繁荣了社会经济,可它又是具备哲史很哲学的,涵蕴禅的喻意,极尽文雅不俗之物。

把它和文人、节日放在一块,三者互观索骥、互为渗透,亦敌亦友,难怪拥有茶魂之士总似亦庄亦谐,教人沉醉……像是可以拿来研读的章回小说,读着读着齿颊含香,彷彿那杯那壶里都透着点禅味了。

不知什么样的因缘牵起这样的明觉智慧?好像初遇男人那日起,她便爱上它们了,爱上了读诗习禅、听他聊聊佛祖的故事,甚至爱上了喝茶,糊里糊涂沉浸其中,且还不明就理。

可她明白在那圈子里有许多事是说不得的,脸皮薄如纸的她,于是也学会了装傻的功夫。她害怕那些暗里藏刀的损友,把话散播出去也就罢了,还散播得不明不白。

虽然知心的姐妹淘总会给她提点意见,譬如遇到对的人要好好把握,好男人愿意留在故地的不多啦等等,但这个世界伪善者太多,暗枪难防,她总以“小心能驶万年船”这句话来警惕自己,任何一件小事都该谨慎不得掉以轻心。

总之后来,两人间厮缠的那条线,最末仍是以文字默契模式来完成。两个孤癖的人除了论诗谈茶,会不会让彼此存在依赖的空间冷至冰点呢?

尚未找到答案,他终究还是离开了茶乡,甚至离开两人话题初启的民宿,远离了故地,到陌生遥远的蒙藏云游。除了网上给予祝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能留住的都留在心坎里头了,还有啥遗憾呢?她想。

也许她该庆幸,那曾经若即若离飘忽不定的关系,最终是因于茶的介入而升华而稳固不变。世间情份说也说不清,旁人眼光尤其难以度测。看似淡实则浓,这才是不灭不讳的真理。

在这复杂世界(涵括虚拟网路),要想建构这么一份领悟后的达观豁朗,使之在心灵路上相持相扶,俨然是学徒习艺“三年不晚”!走过那艰辛困惑的瓶颈扼口,闻杯的魂从此自在……

【摘自2018年第1期《吃茶去》杂志;作者:陶诗秀(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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