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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福建武夷山的梅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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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龙茶发源于武夷山的原由及影响

乌龙茶源于武夷山,虽然在中国茶界是基本公认的史实。但是近二三十年来,在报刊中也偶见不同说法,这其中有的是为当地之茶“竞古”, 有的是主观臆解古籍诗文,有的是误把茶树种、制作人和茶类混同起来,因而混淆了视听,不少业外人士似是而非。

本文就乌龙茶制作工艺发源于武夷山问题进行进一步佐证,同时就乌龙茶为何会发源于武夷山、乌龙茶制作工艺产生的时代背景、以及它对于茶文化的影响等问题进行研究。

乌龙茶起源武夷山的记载

关于乌龙茶的起源,于清康熙九年(1691年,)入武夷山为僧的同安藉文人阮旻锡的《武夷茶歌》和稍后的《安溪茶歌》也有写到,但不够具体、系统。

尔后的清布衣文士王草堂在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写的《茶说》作了较详细记载:“武夷茶……采后以竹筐,架于风日中,名曰晒青,俟其青色渐收,然后再加炒焙。阳羡介片只蒸不炒,火焙以成。松萝、龙井皆炒而不焙,故其色纯。独武夷炒焙兼施,烹出之时半青半红。青者乃炒色,红者乃焙色。茶采而摊,摊而扌鹿 (摇之意),香气发越即炒,过时不及皆不可。既炒既焙,复拣去其中老叶枝蒂,使之一色。”⑴此文被康熙五十六年至六十一年(1717-1722年)在崇安县(1989年改名武夷山市)为令的陆廷灿于清雍正十二年(1734)编入其《续茶经》,该书后又被收入《四库全书》。后来归为乌龙茶类。

对于《茶说》之记载,当代茶圣吴觉农在《茶经述评》中曰:“此即为乌龙茶制做作工艺”。前中国茶叶学会理事长程启坤先生认定该法即为乌龙茶制作工艺,并说:“现福建崇安武夷岩茶的制法乃保留了这种乌龙茶传统工艺的特点。”⑵当代茶界专家、乌龙茶泰斗张天福说:“乌龙茶是世界三大茶类之一,起源于福建崇安武夷山。”⑶并于2002年初挥毫题写“乌龙茶故乡武夷山”,馈赠作者。

对于武夷岩茶(即乌龙茶)的形成时间,大多说在“明末清初。考其当时茶文。但见清初崇安第一任顺治七至十年(1650-1653年)县令殷应寅尚在“引松萝茶制法”(此为精细的炒青绿茶制法)。而王草堂《茶说》则写于1717年康熙末,假如此前已有乌龙茶工艺,也不至于超过“松萝法”之前。认定一种事物的形成时间,当以当时文字为依据,说较妥;而说“早于此时的某某时间已有之”,很难说清楚到底早于何时?早了多少时间?因此说,武夷岩茶(即乌龙茶)的制作工艺,“至迟”在清康熙后期已见完善更妥些。

乌龙茶起源于武夷山的原由

乌龙茶的制作工艺为何会起源于武夷山?笔者认为,当是从散茶及松萝茶制作工艺演化而来的。我们知道,无论是最早记载的唐代“请雷而摘、拜水而和”的武夷“晚甘侯”,还是元代四曲皇家御茶园制作的武夷贡品“石乳”,均为蒸青团茶或饼茶。由于团、饼茶经蒸捣不能很好地保持茶叶的自然风味,且制作、饮用程序繁冗,既不能满足世人品饮的要求,又影响茶叶发展。因此,明洪武年间,朝廷颁令罢龙团,改制散茶,后发展为炒青绿茶。其制作工艺较之团、饼茶有了大简化,只要经过杀青——揉捻——干燥。绿茶不经做青,主要工序在杀青,即将茶叶放入锅热炒,用以蒸发水份,破坏酶的活性,产生香气,保持茶叶自然真味。

明·许次纾(1549~1604)在其《茶疏》中曰:江南之茶,唐人首称阳羡,宋人最重建州,于今贡茶,两地独多。阳羡仅有其名,建州也非最上,唯有武夷雨前最胜。⑷工艺之简化、品质之提高,促进了明末武夷茶的大发展。闽藉诗人徐火勃(1570~1645)在其《茶考》中云:“环九曲之内,不下数百家,皆以种茶为业。岁所产数十万斤,水浮陆转,鬻之四方,而武夷之名甲于海内矣。”⑸

尔后,于清顺治七至十年(1650-1653)在崇安为令的殷应寅,招黄山僧来制松萝茶(此茶约起于明隆庆年间,即1567-1572年),它工艺讲究,故较一般炒青绿茶香高味浓,遂仿之。

松萝茶与散茶存异之处,明代闻龙《茶笺》载:“炒时须一人从旁扇之,以祛热气,否则色、香、味俱减”、“炒起入铛时,置大瓷盘中,仍须急扇,令热气稍退。以手重揉之,再散入铛,文火炒干入焙”。⑹此法制出之茶,品质极佳。但此法不能满足大发展的武夷茶采摘、制作之需,便出现粗制滥作现象:采时无法保持叶片新鲜、炒青超量入锅、出锅后厚摊堆放、干燥不及等是情理中之事,因而就产生了红绿相杂之茶。

周亮工(1612-1672),清初在福建为官时写的《闽小记》中载之:此茶“经旬月,则赤紫如故”⑺。这种茶说它是红茶,又经炒青;说它是乌龙茶,又没做青。当为部份发酵之茶。时人根据现实情况,摸索进行萎凋做青方法,目的使茶青叶片部分发酵,后炒焙之,这是经过较长时间的探索和实验,才得以制出乌龙茶。

姚月明等茶叶专家和当地茶人认为:由于别于丘陵地带,武夷山中茶山分布于峰岩之中,较为分散,且离茶厂较远,茶采摘后,受到太阳晒,则如晒青;采茶时要各山跑动,茶青在茶篮中抖动、斯磨,有如做青。这样必然会使部分鲜叶变软、红边,大晴天更为严重。这种状况下制出的茶虽“色香亦具足”但“经旬月,则赤紫如故。”主要是没经过均匀晒青,反复做青“走水”,又未经炭火足焙,自然会变红、发紫。僧道茶师们便改弦更张,采用半发酵法制做武夷茶,这也是乌龙茶形成于武夷山的又一原因。

由于有了这种正确的开端,尔后经过长期的逐步完善为:倒(雨天则烘)、摇、抖、撞、晾、围、堆等做青手法,并据情况“看青做青”、“看天做青”,力求水分挥发恰好,叶片发酵适度,香气发越即炒、揉、焙之,便在18世纪初形成了完整的乌龙茶制作工艺。

武夷乌龙茶的制作工艺相当繁复,且做青达十几个小时之长,要经晒、晾、两炒、两揉、两焙等独特工艺。要求茶师们独具匠心、恰到好处,其独特工艺制出的武夷岩茶“香清甘活”、滋味醇厚。因此说,乌龙茶制作工艺的形成,是武夷山的一大贡献。自此武夷岩茶制作工艺及产地“由武夷传到建瓯、安溪各地,并传入台湾”⑻,“溪茶遂仿岩茶样”⑼,引得 “郑世报父子引进、种制武夷水仙于永春”⑽,形成“台人品茶,茗必武夷”的情景 。

乌龙茶问世的记证人王草堂简介

对于乌龙茶问世的记证人王草堂,过去很少见诸介绍,其实王是位富寓学识的文人。据方留章等查证及清董天工《武夷山志》、王复礼《武夷九曲志》等记载:王草堂,名复礼,浙江钱塘人,明代王阳明(谥号文成公)的六世裔,系布衣文士,一生主要从事修志著文。清代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夏,67岁的王草堂受福建制台、抚台的聘请来闽,寓居武夷修志。为继承先祖阳明先生的遗愿,在大王峰麓重建“武夷山庄”,三年始成,后一直隐居于此,著文修志,前后经历王梓、梅廷隽、陆廷灿三任(1708-1720年)崇安令,终老于武夷山⑾。

大王峰脚下的武夷山庄

王草堂在武夷山隐居十多年之久,对此地倾注深情,赞言此地“真堪娱老忘归”。其留下了珍贵的《武夷山九曲志》和诗文,特别是他记叙并留存于今的《茶说》至为珍贵,不但充分肯定了武夷山在茶史上的地位,而且为考证乌龙茶起源地提供了根据,当受今人缅怀。

闽南人参与了乌龙茶制作工艺的创研

乌龙茶制作工艺的形成,闽南人起了一定的作用。他们入山:

明朝灭亡,清人入关。福建闽南的一些明代遗民入山隐居,或削发遁世,以消极行径来对抗清廷。其时风景秀丽,且远离都市的武夷山便成了隐者、释家的向往胜地。当地“县志”和“山志”载:“武夷山向为羽流栖息之所。清初闽南教徒始入修持,嗣是天心、慧苑、玉华、清源、碧石寺相继以兴,天心永乐禅寺至有释教徒一百余人,可谓盛也。是时,百二十里山中大小寺庵院有五十多处,几乎无山不庵,山僧多为闽南人。”主要的有同安籍的释超全,漳浦籍僧衍操、释超位、铁华上人,龙溪籍的僧如疾、释超煌、道桓、明智,晋江籍的兴觉、真炽,泉州籍净清,漳州籍的性坦等⑿。

本来“茶和寺院佛教有着深远的关系”,在武夷山尤为明显,因为处该山中几无农田,盛产茶叶,僧人释家便以茶为产,靠茶为生;以茶消闲,佳茗待客;以茶参禅,诵经敬佛;以茶解困,赏茶为乐。这种珍品自然由僧人传到闽南家乡,很快地引来了闽南商贾前来经营岩茶。时山中茶厂大部分被闽南茶商包租,后被赎买。成品茶则运往闽南及海外销售。释超全作的《武夷茶歌》云及武夷茶史、地理、茶制之况,史志上也有闽南人品饮武夷茶的诗文,有人误将制作人与发源地点、制作工艺混淆起来,说乌龙茶起于闽南,误会大概是出自于此。

闽南人进入武夷山,参与制作、发展乌龙茶的另一途径是:由于历史上武夷茶往山西、蒙古进行“茶马互市”,武夷茶均过分水关到江西省铅山县河口镇(时为水运重要码头),再行包装或烘焙,载船由信江达鄱阳湖过长江北上山西、蒙古,同时清政府几度颁令外销之茶,一律往广州出口,因而武夷岩茶又经运往河口,后折赣江南下往广州。闽南茶商便在此顾请帮工,其中多为此地的闽南人。这些闽南人是在清初福建实行过海禁时,由福建沿海迁往江西之铅山、上饶、玉山、广丰等县的闽南后裔⒀。

万里茶路起点:武夷山下梅村

《铅山县志》载:其处(指铅山县)向为福建人迁徒移居之地,仅明、清两代福建移至此的移民新建村落达523处(注:移民单独建村而居),占所迁入的外省人新建村落598处的87%,其中不乏闽南人。“清乾隆年间(1736-1795年)河口茶行多达48家”,“当时河口制茶技术较高,在全国茶叶行内都有一定地位。武夷茶的主要产区福建崇安县的制茶师,大多聘自河口。”⒁又据1985年《上饶县地名志》载:上饶全县35个公社、场几乎都有福建移民,其中与铅山县邻近的南部为多。迁入者多为泉、漳、汀州。有些由于搞不清原籍州、县者,只标明“下四府”(注:当时福建的南部的四个府)。如与铅山县毗邻的大地公社,85个自然村,就有29个是闽南移民所建;高泉垦殖场25个自然村,就有15个全系永春移民所建。

以上移民时间大多在清康熙年间⒂。这些“下府人”之移民与在武夷山的闽南茶商、僧人语言相通,自然优先被雇用,有的还被聘到武夷山当包头、茶师。久之,一些人便在武夷山安家,所以至今武夷天心岩茶村村民大多为闽南人后裔。闽南僧人、茶商、闽南人后裔与当地山民为共同创制、发展武夷岩茶做出了贡献,这是应当肯定的。

有人认为闽南人先迁武夷山,后转迁江西铅山和上饶、玉山、广丰等县。这与闽南移民始迁于明末清初,早于乌龙茶工艺形成时间;和迁到铅山、上饶、玉山、广丰县人数及居住区域大大超过武夷山天心岩茶村人数和区域面积的事实不符。另从当今天心村民的宗谱记载,也说明“下四府人”是先迁江西上饶、铅山等县,后再移居福建武夷山的。

由于闽南人参与了乌龙茶制作工艺的创研,这也成了乌龙茶起源于闽南的说法之据。乌龙茶起源,说的是地点和工艺。

乌龙茶对茶文化的影响

乌龙茶的问世,给茶叶增添了一个新类型,系一大飞跃。由于它兼具清芬甘醇,备受世人赞赏。特别是在武夷山独特自然环境中生长出的茶叶制成的乌龙茶(特称武夷岩茶),更是醇厚幽香、独具岩韵,倍受饮者青睐,并成出口贸易的重要产品。

乌龙茶的创制成功,进一步丰富了茶文化内函,中外的茶书上的武夷岩茶诗词文赋屡见不鲜,赞声不绝。特别在品茗艺术上大有发展,功夫茶当源自于斯,并非妄言,有文佐证。清代才子袁枚于丙午(1786年)游武夷山“到幔亭峰、天游寺诸处,僧道争以茶献。杯小如胡桃,壶小如香橼,每斟无一两,上口不忍遽咽,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徐徐咀嚼而体贴之,果然清芬扑鼻,舌有余甘,一杯之后,再试一二杯,令人释躁平矜,怡清悦性”。这当是功夫茶品饮艺术之雏形。

由于武夷岩茶品质优异,在武夷山管山、制茶僧人便将武夷岩茶及品茶文化传至闽南,便有了“下府帮”来 经营武夷岩茶。闽南海陆交通方便,经济发达,人民生活优于闽北,因而品饮武夷岩茶便成了他们体面高雅的赏心悦事。时告老还乡的宰相兼太子太保蔡新(漳浦人)吟有“食武夷,看金鱼”之句。清乾隆《龙溪县志》载:“灵山寺茶,俗贵之。近则远购武夷。以五月至,至则斗茶,必以大彬之罐,必以若琛之杯,必以大壮之炉”,“扇必以王官 溪之蒲,盛必以长竹之筐......”有的甚至“薪必以橄榄之核”,到了玄乎其玄地步。此等侈奢饮风,为富家崇尚追求。

这种品茗风尚,很快传到临近的潮汕,当地士人郑重其事,增繁添序,冠以“潮汕工夫茶”雅名。陈镜雄等《潮汕工夫茶话》有文戏茶癖“宁可三日无米,不可一日无茶”,并称其茶主要来自闽省。据福建茶叶专家庄任考证:“功夫茶指最初所用茶叶多尚武夷,源自武夷传统茶名”⒃。广东汕头茶人郭马风云:工夫茶其最早作为一种名茶,源于武夷山,当时为武夷山名茶。其最早的记述它的品饮“杯小如胡桃,壶小如香橼”的方法是袁枚。后传到闽南延至潮汕,经进一步文化为“功夫茶”。而记之者俞蛟,于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至嘉庆五年(1800)在潮州兴宁县为典史间,其撰写的《潮嘉风月记·工夫茶》⒄,比袁枚武夷品茶至少迟10年左右。所以说功夫茶烹饮之法发端于武夷山。

与此同时,闽南、潮汕、广州三邦竞相经营武夷岩茶。清中至民国间,武夷山麓的下梅街、星村街、赤石街先后为茶叶集散地,茶行茶庄毗邻,一片繁荣兴旺景象,有人揣测“金崇安”的盛名当由此而出⒅。泉州的“集泉”、“泉苑”,漳州的“奇苑”,惠安的“清源”,厦门的“文圃”,安溪的“泉馨”,南安的“倪鸿”等茶行便是其中的佼佼之商号。武夷岩茶自此昂居中国茶叶名茶之例。据《台湾通史》编者连横文载,与福建一海之隔的台湾省,虽然在清嘉庆(1796-1820)年间就移去武夷山茶种繁衍⒆,但 因自然条件存在差异,无法成就武夷岩茶“岩骨花香”之韵,台之饮君仍然钟情武夷岩茶。因此连横在其《茗谈》一文中写到:“台人品茶,与中土异,与漳、泉、潮相同……茗必武夷,壶必孟臣,杯必若琛,三者为品茶之要。非此不足自豪,且不足待客”⒇。长期以来台湾、武夷茶界往来不断,近十几年中来,更是频繁,或切磋茶事,或交流茶文化。

特别是1990年初武夷山市委、市政府决计在当年10月初举办大型的“首届武夷岩茶节”。在时任市委副书记、政协主席吴邦才的创意下,在姚月明茶叶专家的帮助下,作者经翻阅大量资料、走访茶师茶农后,经过几个多月的收集整理,终于编撰出武夷岩茶的冲泡品饮方法、顺序的27道程序。

此套“武夷茶艺”经导排表演后,被武夷山大小茶馆所应用,收到良好的经济和社会效益,还被省、外地及中央电台拍摄播放,并到国内陕西、山东、浙江多处演出,还出境到香港、澳门、台湾和出国到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进行交流。均受到好评和赞赏。说明《武夷茶艺》得到广泛认可。

综上所述,武夷山创制出乌龙茶,不但是茶叶史上的一大贡献,而且对于弘扬武夷文化、乃至中华茶文化都有产生积极作用。我们应继承武夷先民的创造精神,而且要十分珍惜武夷岩茶及武夷茶文化,让它为当今的文明社会服务。(作者:黄贤庚;来源:武夷茶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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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宗与时变:基于安溪铁观音的产业治理与生产实践研究

一、引言:压制茶与正宗性

5月是乌龙茶的采制时节,也是福建安溪铁观音茶区茶农的劳动时节。2018年5月,当地却少了以往的热闹和轻松,多了一些紧张的气氛。笔者经过询问得知;地方政府正严厉打击压茶机、取缔压制茶。压茶机是一种集揉捻为体的茶叶成形机械,代替之前铁观音制作中半机械的包揉环节。压茶机制茶效率高、成本低,2010年进入市场后颇受茶农欢迎。但近年来,地方政府却认定压茶机制作的茶叶并非正宗的安溪铁观音,因此出台了相当严厉的整治措施,力图全面停用或销毁机器,没收所有压制茶。在严厉的政策下,许多茶农仍然偷偷使用压茶机制作压制茶。他们把尚未遭到毁坏的压茶机单独放置在一个房间里,锁着门以防政府官员的巡查。压茶机体积大,原来都放置在大厅,后来被禁得厉害,农民就把房间的墙拆了,把机器挪进去,再把墙砌起来,谁也想不到里面会有机器。此外,茶农会在村口放哨,一见有政府官员的车进来,就打电话报信,让农户把机器先停了,把压制茶藏起来。

地方政府认定压制茶并非正宗的铁观音,而作为生产方的茶农却仍偷偷生产压制茶。有关铁观音生产中压茶机去留的分歧,将我们引向了铁观音的“正宗性”(authenticity)问题,而正宗性之争又体现了地方政府产业治理与农民在地实践之间的张力。具体而言,地方政府如何界定铁观音的正宗性,又出于何等考虑坚决维护其正宗性?茶农为何违背政府以正宗性之名而出台的政策?他们各自的理据和逻辑是什么?上述问题是笔者探讨地方产业治理问题的经验起点。本文试图表明,地方政府和茶农关于铁观音之正宗性的冲突,并非基于对消费者口味偏好的认知差异,而是组织生产和销售之逻辑的不同。在地方政府的产业逻辑之外,还存在另一套农户基于自身实践发展出来的产销逻辑,后者不仅没有完全被前者取代,而且在应对市场波动方面显示出强劲的生命力。

二、文献评述:正宗性与地方产业治理

本文关注的虽是具体个案的问题,但却与更广阔的社会、经济现象息息相关,尤其与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农业转型密不可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业生产的转型着重表现为中央政策和地方政府均不断推进农业产业的现代化(严海蓉、陈义媛,2015)。随着大规模国家建设的开展,农业生产开始由原来的依靠乡村组织与小农对接,转变为以县为主进行产业规划和管理的模式(龚为纲、张谦,2016)。在这个过程中,受限于交易成本和体制框架内的政绩评估(程秋萍、熊万胜,2016;冯猛,2014),一方面,不同的治理主体(地方政府、农业部门、基层组织等)更加偏好规模化经营,越来越倾向于扶持龙头企业、专业大户、家庭农场、合作社等规模经营主体(龚为纲、张谦,2016),并以这些新型经营主体“覆盖”小农户(严海蓉、陈义媛,2015);另一方面,为了追求效用的最大化,地方政府积极发挥资源配置的职能,制定自上而下的工作流程引导农户的选择以打造地方典型产业,打造能够向上级发出良好政绩信号的“亮点工程”(叶敏,2016)。实际上,“规模化”和“典型化”是产业治理一体之两面,规模化发展通常也意味着单一典型产业的经营,反之亦然。

为了推动农业的规模化、典型化发展,地方政府常常采取建设区域品牌和申请农产品地理标志的方式(胡铭,2008;沈鹏熠,2011)。地理标志认证便是构建产品正宗性的过程。在农产品地理标志认证的过程中,原产地自然环境、制造技艺和生产组织方式都是正宗性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Barham,2003)。就茶叶而言,这意味着从品种、制作工艺、生产方式等方面定义某种茶叶品类的正宗性-而这一定义过程中蕴含着政府、在政府引导下的茶农、茶商与消费市场的深度互动。

在现代社会,随着市场的扩展,物品的生产地与消费地相互分离的情况广泛存在,远离物品生产实践的消费者关于产品正宗性的想象通常指涉“一个无可置疑的、关于起源的法则”(Hall,1990:226)。换言之,正宗性与原本的、原创的(originality)紧密相关,事物的正宗性有赖于其存在的单一性、独有性和不可替代性(Benjamin,1999)。就食物来说,正宗性意味着它属于一个特定的地方、采用了特定的工艺,二者都关联着一个独一无二的传统,因而物的价值就在于其与传统的联结(Pratt,2014)。这种非历史性的、本质化的正宗性想象,即认定存在唯一一种正确做法的“正宗”,虽然与真实的生产实践并不相符,但却常常与地方上某些行动者的利益不谋而合。例如,在法国葡萄酒的“风土”想象与建构中,勃艮第通过AOC(Appellationd'OrigineControllee)认证和世界遗产地位的申请来为风土提供合法性,风土进而也成为本地精英保持其社会和经济地位的有力武器(Demossier,2011)。由于地方政府在我国产业发展中的角色尤为突出(周飞舟,2019),茶叶正宗性的建构更多的是地方政府的产业政策与市场的文化想象深度互动的结果。在不同案例中,这两个因素的重要性时有消长。例如,就云南普洱茶而言,主导其正宗性定义的主要是港台茶商和收藏家;云南地方政府则顺应市场形势,以出台普洱茶生产规范、定普洱茶地理标志等方式将其规范化(张静红,2016)。而在安溪铁观音的案例中,地方政府在铁观音正宗性的建构中扮演着主导性的角色。20世纪90年代以来,安溪县便通过在全国各大省市举办铁观音茶叶推介会和茶王赛,积极塑造市场对安溪茶叶的认知,提升安溪茶的文化形象和经济价值(TanandDing,2010)。也就是说,政府的规模化、典型化策略与消费市场的正宗性想象形成了自然的合谋关系,政府引导、利用并强化着消费市场的正宗性想象。

但是,市场的正宗性想象以及与之相结合的产业治理模式并不一定带来现代化与合理化,相反,二者均倾向于改造、限制乃至抹除生产者原有的生产和销售方式。在有关“物的正宗性”的研究中,学者们发现消费群体(通常是占据优势地位的群体,如西方白人、社会精英)对正宗性的界定常常意味着对生产者实践方式的剥夺式重塑。历史学家斯波纳(Spooner,1986)在考察土库曼地毯在西方市场的流通时指出,西方人对地毯正宗性的需求反映的是其对神秘东方的想象,而不考虑地毯生产的具体社会条件。西方人的需求改变了土库曼人的艺术表达,本地人反而通过西方人来了解地毯的符号意义,这种正宗性的颠倒映射的是东西方不平等的社会关系。无论是在食物的制作上(Abarca,2004;Pratt,2014),还是在诸如葡萄酒和茶叶的消费上(Trubek,2008;张静红,2016;Zhang,2010),不同消费人群对正宗性的重新演绎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甚至抹除原有生产者的实践方式。与此同时,政府规模化和典型化的产业治理也挤压了中小农户的生存空间。黄宗智等人(2014)指出,地方产业政策偏好于规模化的大型农场,但是“规模经济”并不符合农民的生产经验和劳动力安排。产业治理的结果是地方干部和种植大户获得了国家项目提供的奖补,加剧了种植大户和小农户的分化。此外,农业规模化经营的政策抬高了流转土地的地租,大大挤压了中坚农民的生存空间(谭林丽、孙新华,2014)。在制定政策时,地方政府设想龙头企业、合作社及专业大户可以带动中小农户生产,但是在市场竞争之下,龙头企业及合作社均难实现带动农户的承诺,即便是合作社也倾向于远离较为贫弱的农户(熊万胜、石梅静,2011)。在茶叶生产过程中,由于产品质量标准的确定更为精细和微妙,“企业+农户”以及合作社的方式尤其面临生产经营的“组织困境”(付伟,2020)。

然而,本文想指出的是,面对政府产业政策和市场文化想象合力形成的正宗性要求,作为具体生产者的茶农并不是全然被动的。在安溪茶乡,地方政府是基于特定品种(铁观音)、特定工艺(球形乌龙茶工艺)和特定口味(传统观音韵)来定义正宗性的,这些被认为是铁观音乃至安溪茶“传统上”一直如此的特质,因而应当被传承和推广。但与政府正宗性的策略相对,茶农自有其因地、因时、因人制宜的“时变”的产销逻辑。政府的正宗性策略原本是因应市场需求提出的、与消费市场的想象合谋的产物,尽管一度相当成功,却不足以应对复杂多变的市场,而茶农的生产实践反而在新的市场环境下取得了相当程度的成功。

三、研究背景与资料说明

本研究的调研在福建省安溪县茶叶产区展开,主要聚焦县域内的传统茶区。安溪地处福建省闽南地区的山地丘陵地带,素以茶叶生产闻名。在茶叶生产和销售的高峰时期,全县涉茶人口比重达80%,农民的收入中超过60%来自茶叶。全县24个乡镇中9个乡镇有较大规模的茶叶生产,分别为龙涓、祥华、感德、西坪、虎邱、大坪、芦田、蓝田、长坑。其中龙涓、祥华和感德被称为新兴茶区,其余则为传统茶区。新兴茶区是2000年前后才兴起的,产区普遍种植单一的铁观音品种。传统产区则有本乡镇具有代表性的原生品种,比如芦田的梅占、大坪的毛蟹、西坪的铁观音、虎邱的黄金桂等。由于传统茶区有更长的茶叶生产历史,更为完整地经历了安溪茶叶从20世纪90年代兴起到21世纪第个十年的高潮、再从高峰到2010年以来陷入低谷的市场变化。因此,本研究聚焦于传统茶区,以便梳理茶农与政府在不同市场条件下应对策略的差异,充分考察地方政府产业政策与农民在地实践之间的张力。

笔者最初关注到安溪茶叶的产销问题,源自当地自2016年以来的压茶机之争。铁观音制作工序繁琐,涉及采青、晒青、做青、杀青、揉捻、包揉、干燥、拣梗、筛分、拼配、焙火等流程(李宗垣、凌文斌,2006)。传统上,这些制作环节的机械化程度较低,但近一二十年来,安溪茶的制作越来越多地使用机器,压茶机是最新引入的一种。在制作上,压茶机效率高,并且可以让茶叶更为圆结翠绿,颇受茶农欢迎。但2016年秋茶季前后,县委、县政府先后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把压茶机作为着重整治的对象。

近年来,我县部分茶农急功近利,用压茶机代替包揉设备进行茶叶塑形,严重颠覆了安溪铁观音传统制作工艺,与工匠精神和消费者需求背道而驰,制成的茶叶一泡即散、品质极差,严重损害了我县茶叶品牌形象和声誉。全面取缔压茶机,坚决抵制“压制茶”,事关百万茶乡人的民生大计,事关安溪茶产业长远发展大局。

这里对“传统制作工艺”的界定来自国家标准《地理标志产品·安溪铁观音》(GB19598-2004)。在该标准中,安溪铁观音特指在地理标志产品保护范围内(安溪县辖区范围)自然生态条件下,选用铁观音茶树品种进行扦插繁育、栽培和采摘,按照独特传统加工工艺制作而成,具有铁观音品质特征的乌龙。该标准虽然强调铁观音要用“传统加工工艺”进行制作,但对“传统加工工艺”却没有进一步说明。地方政府强调压茶机制茶背离传统工艺标准,导致安溪茶缺乏“韵味”,不能突出铁观音的品种特性。但不少茶农认为,只要懂得控制压力,压茶机做出来的茶叶反而更加翠绿,茶汤更加清澈,比传统包揉更能反映铁观音茶的鲜灵性。因此,茶农对于地方政府强调的“回归传统”并不买账。


茶(的制作)总是在变的,你看我爷爷和我爸他们做茶,我记得我小时候吧,家里摆个宽宽长长的大木板凳,用脚包揉茶叶的。到我可能上小学的时候,或者更大一些,才有我们后来的平板机和揉茶机。那现在包揉就是压茶机。你说传统传统,回到大木板凳算是传统?压茶机就是个做形的工具。(访谈资料180501LKS)

地方政府产业政策所诉诸的“传统”意义上的“正宗性”与茶农在为压茶机辩护时所说的“变”,指向了颇为不同的产销逻辑。压茶机之争不只是一个孤立的制茶技术问题,而是这两套产销逻辑之间一次较为激烈的冲突。通过更为深入的田野调查,笔者发现地方政府的政策与茶农在茶叶种植、制作和销售等各个环节都表现出极大的差异,下文将就这三个方面分别展开论述。

本文涉及的材料包括地方县志、地方政府产业政策文件和田野调查资料。其中,田野调查资料包括三个部分。首先,笔者于2018年春天进入安溪传统产茶区的一个村庄,进行为期一个茶季的参与观察,实地考察了茶叶生产的全过程。彼时,地方政府正严禁压茶机和压制茶,笔者得以观察茶农如何应对政府的严打措施。第二,2019年暑期,笔者再次回到该村,对一部分茶农和本地茶商进行实地访谈。第三,2019-2020学年寒假,笔者将访谈的范围扩大到安溪全部9个产茶乡镇,并着重面向传统茶区的茶农收集了相关资料。笔者共对27位茶农茶商进行了32次访谈,这些访谈资料及此前的实地参与观察共同组成了本文写作的基本材料。

四、制造“正宗性”:政策的逻辑及其限度


在茶叶统销统购时期,安溪乌龙茶是国家外销创汇的重要产品,外销比例占80%以上(安溪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1994:246)。此时,国内的消费者对乌龙茶知之甚少,除了福建、广东地区外几乎不饮乌龙茶,而福建、广东一带的人们能喝到的也多是粗茶劣茶(TanandDing,2010)。改革开放后,经济发展成为地方政府施政的主导目标之一,各地政府都在寻找提升地方经济的支柱产业。对安溪当地政府来说,茶叶便成为提振经济的主要抓手。1984年,国家放开茶叶的生产和流通之后,当地政府面对的主要问题是培育国人对乌龙茶尤其是安溪乌龙茶的认知和品饮习惯,以此打开安溪茶的内销市场。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地方政府致力于把多样的、混乱的、分散的、低效的家户生产,改造成标准化、成规模、品牌化的茶产业。这一策略一度非常成功,造就了铁观音在21世纪初的辉煌。不过这一辉煌未能持续,2010年铁观音市场开始由盛转衰。在此,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面对低迷的市场,地方政府的应对方式是延续及强化先前的正宗性策略。地方政府将铁观音市场的低迷归因为茶农对传统铁观音制作工艺的背离,包括压茶机的广泛使用。为了重振铁观音市场,地方政府强调回归“传统”,极力取缔压制茶,重提铁观音制作工艺标准,并不断提升茶园的规模化水平。具体来讲,地方政府采取了包括推广核心品种、制定标准制作工艺、缩短茶叶产销链条、扶持地方合作社和种植大户等在内的一系列措施。这些措施无一例外都指向了茶叶的正宗性问题。

01

单一化:推广铁观音核心品种

安溪茶树品种资源丰富,据不完全统计,县域内共有64个茶树品种,原生茶树品种亦超过30个(吴垠,2018:85)。1984年11月,全国茶树良种审定委员会对全国茶树良种进行评审,审定了30个国家级良种,其中安溪有6个品种上榜。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安溪各大产茶乡镇除了生产铁观音之外,亦生产本地的原生品种,比如虎邱的黄金桂、西坪的奇兰等。如此多样和分散的茶树品种,显然不利于地方品牌的创立和推广。因此,20世纪90年代中期起,地方政府便开始着力于铁观音基地的建设,推广单一核心品种。


茶(的制作)总是在变的,你看我爷爷和我爸他们做茶,我记得我小时候吧,家里摆个宽宽长长的大木板凳,用脚包揉茶叶的。到我可能上小学的时候,或者更大一些,才有我们后来的平板机和揉茶机。那现在包揉就是压茶机。你说传统传统,回到大木板凳算是传统?压茶机就是个做形的工具。(访谈资料180501LKS)

铁观音基地建设主要包括两个举措,一是新开的茶园全部种植铁观音,二是将茶园的其他茶树品种替换成铁观音。根据2015年版的《安溪县志》,铁观音基地建设政策一经推行,1996年8月就完成了该年度81.7%的种植和改植换种目标,其中改植换种的茶园面积占铁观音基地的12%。在传统茶区,除了新开辟的茶园绝大多数种植铁观音之外,政府也积极倡导茶农将其他品种替换成铁观音。

在这个过程中,铁观音被认定是安溪茶中最为正宗的一个品种。在茶叶专家看来,铁观音是个“认祖”的品种,出了安溪就做不出“观音韵”(访谈资料200304ZM)。其他品种如黄旦、梅占、佛手等虽然也是安溪原生种,但是这些品种在安之外仍然可以制作出具有品种特色的茶叶,甚至有些品种在其他产地比安溪本地表现更好。由此,铁观音相比于其他品种获得了更高的正宗性,在很大程度上,铁观音就等同于安溪茶。在铁观音脱颖而出后,其他安溪茶均为“色种”。由于地方政府对外大力宣传安溪铁观音,铁观音的市场知名度和价格不断提高。在这种情况下,其他品种的茶叶收购价格与之相差三四十倍。2007年安溪茶厂的茶收购均价显示,特级的铁观音毛茶可卖150~600元/公斤,而特级色种茶只能卖13~15元/公斤。在铁观音市场的鼎盛时期,其他品种只作为三级或四级铁观音的拼配原料出售。

02

标准化:制定标准制作工艺

除了重新界定品种的正宗性、积极推广单一的核心品种之外,地方政府还积极推进茶叶制作和审评的标准化,将符合铁观音制作工艺标准的茶叶认定为正宗的安溪铁观音,把不符合制作工艺标准或采取其他工艺制作的茶叶排除在“正宗”的范畴之外。

20世纪80年代,安溪县农业标准委员会开始起草《乌龙茶标准综合体》,该标准的制定意味着在加工工艺上,安溪茶的制作标准是乌龙茶工艺,其他工艺如红茶工艺、绿茶工艺则不予考虑。1991年至1993年,《乌龙茶标准综合体》开始在全县示范点宣传和推广,2001年开始在全县生产、加工等各个环节贯彻实施。除了制定制作标准外,地方政府在2000年以后亦不断推进收购标准的制定,即规定茶叶的质量规格和等级设置,为茶叶收购和审评提供规范。2004年国家质量检验检疫总局、国家标准委员会联合发布《原产地域产品·安溪铁观音》(GB19598-2004)。”在这份标准中,安溪乌龙茶工艺进一步被定为铁观音工艺,为球形与半球形的乌龙茶,与福建武夷岩茶和广东风凰单丛乌龙茶工艺区别开来。该标准不仅成为市场评判铁观音品质和等级的标准,也进一步规范了铁观音的生产和制作。在近几年地方政府“回归传统制作”、取缔压制茶的政策中,国家标准中规定的“传统加工工艺”成为政策制定的基点。在地方政府及茶叶专家看来,安溪铁观音作为独一无二的品种,其最适合的制作工艺就是铁观音工艺,标准的工艺可以更为精准和科学地展现安溪的风土地域特色和茶叶特性(访谈资料190626ZM)。换言之,只有采用了标准化的制作工艺,安溪茶的特性才能得到最好的发挥,才能获得更高的市场价格。

03

规模化:变革产销模式

在推广核心品种及制定工艺标准的基础上,地方政府进一步推动安溪茶产业在横向上的规模化及纵向上销售链条的缩短,以实现茶叶的品牌化运营。

地方政府首先推行的是“公司+基地+农户”的生产模式。政府规定,茶企在安溪县域内建有茶叶基地200亩以上并且管控良好,才能申请安溪铁观音证明商标准用证书。拿到准用证书后,茶企生产的茶品才能得到原产地认证。该证书的有效期为两年,意味着茶企若想长期经营,需要长期与茶农合作,管控一定面积的茶园。在这种模式下,茶企直接向基地及相关农户提供生产资料、技术培训,生产符合标准的茶叶,再由公司统一经营出售。截至2017年,安溪有108家用标企业,管控茶园18万亩,政府计划在3年内实现管控基地面积及茶叶销售量占全县的60%以上(吴垠,2018:128)。同时,地方政府鼓励并引导茶企走集团化路线,从小规模的传统茶企走向联合兼并的大龙头企业。

“公司+基地+农户”的模式只能覆盖一部分茶园,对于分散的个体茶园,政府的发展策略为成立茶叶专业合作社。合作社,顾名思义就是茶农联合生产和经营,在生产上实现茶园的统一管理、茶叶的标准化制作,在经营上则打造合作社品牌。合作社意味着将个体的小作坊生产打造成具规模的、有经济效益的产业。在茶叶合格审定中,“个体农户被排除在外,只有企业和合作社具有认证资质。理想的情况下,茶叶合作社相当于一个茶叶品牌,其面向的群体是终端消费者,目的是在标准化和统一管理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地减少中间环节,提振铁观音市场。

变革生产模式、缩短产销链条可以更好地保证正宗铁观音的制作。因为只有在“公司+基地+农户”以及茶叶生产合作社的模式下,才能对茶园进行统一管理,实现茶叶的统一采摘和制作,最大程度地保证生产出标准化的产品。同时,公司和合作社的产品直接面向消费者,省去了小商小贩的中间流通环节,可以保证消费者所购买到的都是正宗的安溪铁观音。

04

政府产业政策的限度

地方政府的产业治理政策实质上是以“正宗性”为名,在种植、制作到销售的各个环节上规范和重塑铁观音的产销活动。首先,在核心品种的推广过程中,铁观音获得了高于其他品种的地位,作为一个“认祖”的品种,它几乎是安溪茶的代名词,其他品种所制作的乌龙茶只能作为三四级铁观音的拼配原料。其次,铁观音工艺标准的制定意味着只有标准化的工艺才能最大程度地体现安溪茶的地域和品种特性,采用其他工艺不仅使安溪茶丧失正宗性,甚至难以获得合法性(例如压制茶需要被没收和销毁)。最后,品种的单一化和工艺的标准化导向了产业的规模化发展。地方政府不断基于《地理标志产品·安溪铁观音》制定更多的标准认证(如IOS14000环境管理体系认证、绿色产品认证等),并规定具有认证资质的只能是企业与合作社,这大大挤压了个体茶户的生存空间。

但是,这一系列措施并没有完全达到其原定的目标。首先,就品种而言,虽然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地方政府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茶园改植换种运动,许多低产量、低产值的茶园被改造,但其他品种的茶树并未被完全替换。即便是在色种价格与铁观音相差数十倍的情况下,不少茶农家里仍留有色种的茶田。其次,在推广标准化的制作技艺方面,技能大师的评定和茶王赛“都是地方政府的重要抓手。伴随着2016年以来的压茶机之争,地方政府再次通过技能评定和茶王赛引导茶农回归“传统”的铁观音制作(吴垠,2018:128)。技能考评除了考察参赛者对茶叶的审评能力之外,还需要考核参赛者的茶叶知识及对标准化制作技艺的理解,而后者涉及的科学话语实际上脱离了茶农的具体实践。同样,茶农也很少参加茶王赛,因为参赛茶需要有非常广泛的样品,只有中间商才能在众多茶叶中拼配出质量更高的茶。因此,这类比赛并没有真正达到激励和引导茶农对铁观音进行标准化制作的目的。与此同时,茶农并不认为存在唯一正确的制作工艺,他们总是根据生产条件的变化调整甚至改变自己的制作方式。最后,随着大量劳动力的外出,为了更加高效和全面地利用既有资源,地方政府目前以更为积极的姿态推进茶叶合作社的建立,并提供了大量的财政补贴和贷款。但是,面对铁观音市场相对低迷的现实,许多新建立的合作社仅靠贷款和财政补贴不足以维持稳定运作。合作社不仅无法消化掉所有社员生产的产品,更不能提供高于市场的收购价格(访谈资料200314ZYC)。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合作社名存实亡,即茶农只是在名义上加入合作社,但是生产销售都与合作社没有关联(访谈资料200307WLS)。

那么,在色种价格与铁观音相差十几倍甚至数百倍的情况下,茶农为何仍然坚持种植市场价值更低的色种茶?茶农如何看待制作工艺的“正宗性”?更为重要的是,在地方政府规划的产销路线并不能顺利实现茶叶的市场价值时,农户通过什么样的方式销售自己的产品?这种方式是否更能抵御市场波动带来的风险?接下来,本文通过分析农户自身的生产逻辑来进一步检视地方政府无法完全实现产业治理目标的缘由。

五、“色种”及其他:茶农的“时变”逻辑


地方政府力求通过塑造“正宗性”来打造地方产业,最终实现单一化、标准化和规模化的现代茶产业。但是,在地方政府的产业逻辑之外,还存在着具体生产者的生产逻辑。在品种的选择上,传统茶区的茶农因地制宜地进行多元化的种植,而非改植换种成单一的铁观音树种。其次,茶农大多因时因地制宜进行制作,除了铁观音乌龙茶之外,他们也根据市场需求制作小品种的乌龙茶和其他不同的茶类。此外,茶农还利用本地关系,根据不同“口味”,因人制宜调整生产。在这些灵活操作的背后,是茶农对于何为好的安溪茶的独特理解。这种理解并不拘泥于一个标准化的、单一化的公式,而是契合于他们的生产现实与生产经验。

01

品种选择:因地制宜


1984年茶叶市场开始自由经营时,分给个体茶户的茶田中色种占绝大多数,铁观音则很少。直到2000年前后,一些色种的价格与铁观音相差无几(访谈资料200313ZYP),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改植铁观音对茶农来说不见得是个经济的选择。

更为重要的是有关生产安排的因素。首先,色种茶的不同特性契合了茶农的农时生产安排。由于不同品种的茶叶成熟期不一样,比如黄金桂和毛蟹发芽比铁观音至少早半个月,茶农保有一定的色种茶园可以错峰采摘。此外,色种茶的制作工序比铁观音简单,茶农可以相对自由地调节摇青的遍数和炒青的时间点,制作出来的茶叶质量相差不大。而铁观音制作工序繁琐,制作失时或下手轻重不适宜,则可能变成缺陷茶。在制作效率上,一个家庭两个劳动力一天最多制作铁观音成茶几十斤,色种则可以制作成茶上百斤(访谈资料200303WZJ)。

另一个关键问题是“地土”。虽然地方政府极力推广铁观音这一核心品种,但最开始这一品种只在发源地西坪有大面积的种植。其他传统茶区则大量种植当地的原生品种,在这些色种的源地,铁观音市场并不发达。譬如作为本山发源地之一的湖岭,茶园种植本山的面积超过80%,形成了一个本山茶市场,生产铁观音则可能无人问津(访谈资料200301ZK)。这是因为相比于铁观音,这些地区的原生品种质量更高。虽然安溪县域内均适宜种植铁观音,但在茶农看来,县域内不同乡镇的地土差异很大,比如大坪的铁观音很少有做得好的,而本地的原生种毛蟹则质量很高(访谈资料200313ZXY)。倘若改植铁观音,在市场火热的时候,价格固然能随着市场水涨船高;但是在市场低迷时,这些地区完全没有优势。芦田三洋(梅占发源地)的一位茶农说:“我们这边种植铁观音,可能因为地土的原因,做起来的质量不行。我当年把年产三百斤梅占干茶的茶园都换成铁观音,现在都荒掉了。”(访谈资料200313YJL)也就是说,虽然地方政府在推广铁观音这一单一品种,但茶农根据自己的生产经验认为,在特定的乡镇,其他品种更为适宜,原生品种的正宗性远高于铁观音。色种的保留客观上也为茶叶制作的因时调整提供了基础。

02

制作工艺:因时制宜

作为受制于气候和土地的农产品,茶叶在制作上的特点被茶农归结为“看天做茶、看茶做茶”。所谓“看天做茶”指的是茶青质量受到不同季节(春茶、秋茶、暑茶)、不同天气情况(晴天、阴天、雨天,乃至南风天还是北风天)的影响,需要根据当时的茶青来决定各个制作环节的强度和力度;“看茶做茶”指的是即便是同一天的茶青,其采摘自不同时间段或不同地块(茶园是处于阴面还是阳面、土地是黑土还是黄壤等)也会大不相同。制茶的人需要时刻根据茶青来调整制作工艺。基于上述两个因素,同一批茶青经手于不同的制茶师傅其成茶品质也会有所不同。制茶工艺是一个涉及“天、地、人”的体系,因此,现在有很多茶农对政府推行的“回归传统铁观音”的发展方向不以为然。这并不是因为茶农固守现有的轻发酵铁观音工艺,而是他们根据生产经验发现茶树的品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尤其是茶叶变得很薄,没有办法承受原来的制作方式。

除了根据茶青状况调整制作手法,茶农也会根据劳动力情况和市场需求来调整制作工序。近十年,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以及铁观音市场的相对低迷,许多茶农尤其是新一代的年轻人都出门另谋生计。许多家庭将自己的茶园托付或者转让给亲戚邻里照管,这意味着茶农在劳动力不足的情况下又增加了大量的茶田,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更多的茶叶生产制作成了一大问题,压茶机应运而生。”压茶机的高效率正好契合了缺乏劳动力的茶农的需求。再加上压制茶茶形匀整鲜绿,受到市场认可,更给了茶农根据机器安排生产制作的动力。除了使用机器外,茶农还根据不同市场的消费者偏好改变制作工艺:面向广东及其他南方市场,茶农制作浓香型铁观音,即将铁观音毛茶进一步焙火;面向北方市场,尤其是山东、北京一带,消费者有喝高香绿茶和香片的习惯,茶农适当延长铁观音的发酵时间,制成颜色更绿、香气更加高扬的消青茶和拖酸铁观音;面向本地市场及其他市场,则制作发酵时间短的正味铁观音。

除了根据市场需求不断调整生产之外,茶农也会根据色种的特性和市场的偏好制作其他茶类。这是因为许多色种茶相比于铁观音有更好的“适制性”8。这些品种在铁观音被市场追捧的时候,以铁观音工艺制成,作为铁观音的拼配原料被售出;在铁观音市场低迷、消费者开始寻找差异性的茶饮时,便以其独特的面貌呈现。比如武夷肉桂流行,茶农可以利用与武夷山品种类似的小叶肉桂制作闽南肉桂;闽北红茶颇受市场追捧,茶农可以利用适制性较广的梅占鲜叶制作梅占金骏眉、梅占小种红茶。在地方政府的标准中,用压茶机制作的铁观音不是正宗的安溪铁观音,用其他工艺制作的安溪茶更谈不上正宗。也就是说,地方政府并不承认安溪茶农制作的其他茶类。那么,茶农如何看待茶叶产地的正宗性?

如果我们把茶农用安溪的树种、利用其他工艺制成的茶称为“仿制茶”,茶农并不认为自己生产的茶叶有“不正宗”的问题。许多茶农和茶商认为,人一旦“某一种东西吃久了就觉得无聊,想找找其他口味”,而茶农本来就应该生产适销对路的茶品,“人的口味变化了,制作自然要随之而变”(访谈资料200314ZYC)。比如用梅占制作红茶质量比乌龙茶更好,因此适当制作红茶是合理的。此外,“仿制茶”的正宗性源于安溪茶农制茶技艺的高超。虽然茶农认为外地、外省的“仿制铁观音”搞坏了整个铁观音市场,但安溪的“仿制茶”没有这个问题。因为外地仿制铁观音的人在制作工艺上比安溪差很多,而“仿制”其他茶类的安溪人,工艺要好于其他茶区(访谈资料200303WZJ)。在乌龙茶制作比赛中,武夷茶区、广东茶区的技师都比不过安溪的技师(访谈资料200304ZM)。在茶农看来,即便是制作肉桂茶,安溪人也比武夷山更具“工夫”。这是因为闽北的茶直接在做青机上发酵好再去炒,而安溪肉桂茶的制作不似闽北那么粗放,会在做青上花很多的时间和精力(访谈资料200313ZYC)。也就是说,茶农并不是根据标准化的制作工艺来认定茶叶的正宗性,而是强调根据茶叶的适制性和市场需求调整制作的能力。

03

茶叶销售:因人制宜

农户生产的产品能否顺利实现其商品价值是整个产销环节中最为关键的一环。对于传统农村的市场结构,施坚雅(1998)提出了具有等级体系的“基层市场一中间市场一中心市场”的市场交易模型,认为农产品通过地方集镇层层逐次向上流动到中心市场。不过,20世纪80年代农产品流通体制改革后,农产品的市场交易已突破了“施坚雅模型”,活跃的中间组织参与到农产品市场与全国性市场的交易中来,使得小农户也能对接大市场(艾云、周雪光,2013)。但是,小农户对接大市场需要克服农产品本身的一系列交易风险。茶叶作为农产品,不仅具有一般农产品交易时间短、价格不稳定、农户结构分散的特征,还面临着自身产品特性的限制。茶叶作为一种农产品的特殊之处在于,产品的质量没有统一、固定的标准,不仅每家每户的情况不一样,同一个茶农每天制作的茶叶也不一样,甚至同一天不同批次的茶叶质量都不尽相同,因此茶价也是因人、随时而异。但另一方面,面对市场终端的消费者时,茶商总是力图提供口味和价格都相对稳定的产品。从某种意义上讲,地方政府所规划的想产销路径,即“公司+农户”与茶叶合作社的模式,一方面是为了服务规模化生产,另一方面在理论上也能够降低茶叶市场交易的风险。不过正如上文所提到的,在市场波动的情况下,这种规模化生产的模式反而可能带来产品滞销的风险。那么,“茶农一中间商-终端市场”这种较长链条的交易模式,何以能够比“统一生产、品牌直销”的方式更好地应对市场风险?

要理解这一点,我们有必要拆解“茶农一中间商一终端市场”这一链条的三个部分。终端市场一般指的是直接接触消费者的个体茶叶店,也包括一些规模较大的企业和第二、三层级的中间商。”这些茶叶店遍布全国各个区域,面向全国各地不同的消费群体。一般而言,某一区域的消费者口味偏好相对一致,但不同区域则差别很大。以铁观音消费为例,东北、华北地区更加偏好消青铁观音,这种茶叶颜色绿、香气高,符合这个地区长期品饮绿茶的习惯;而广东和福建的消费者则青睐正味铁观音和浓香型铁观音。具体到个体茶店,每家根据消费者群体的不同又有诸多细微的差异。茶叶市场的顺利运转关键在于“口味”,只有“口味合宜”才能使茶叶适销对路。因此,作为茶叶提供方的中间商与茶农之间的互动机制就显得格外重要。

中间商一般指茶叶批发商,其中一些也面向个体消费者。中间商群体以安溪本地人居多(也有少部分其他茶区的商人),但他们的集散地不局限于本地,许多分散在各个省区的大批发市场。中间商通常在产茶季直接到村里收购茶叶。由于茶农生产的茶叶各不相同,中间商要对收购的茶叶进行一定程度的拼配,形成具有一定数量的不同等级和口味特点的茶叶。在“茶农一中间商一终端市场”的模式下,茶叶在中间商这个环节可以达至一定程度的标准化。更重要的是,由于中间商通常为本地人但生意又分散在县城或全国各地,他们一方面与整个茶区、农户有着密切的社会关联,另一方面又联结更广阔的市场,是联结茶农和大市场的关键节点。这些中间商长期深入地方社会或者本身就是村庄社区的成员,他们不仅熟知当地的社会关系、茶农的交易网络和交往方式,而且对县域内各个乡镇乃至各个村庄的茶叶生产特点了如指掌。中间商作为卖家时需要为终端茶叶店提供相对稳定的产品,因此,作为买家时他们大多会找固定的茶农去收购茶,以保证口味和价位的合宜。

像我们自己对茶叶的加工工序、品质、地理位置都非常了解,需要什么茶,我们就会去哪个区域拿,一个村的哪几个师傅会做,就跟他们常配合。(访谈资料200303WZJ)

那边(安溪某乡镇)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做茶,我就看几个会做的,适合我的胃口,适合我的客户,我基本上每次去都比较固定。质量比较稳定,价钱也比较合适。(访谈资料200311LQS)

茶商口中“会做的师傅”并不是指一个区域内做茶技术最好的茶农,而是指能够提供他们所需口味的茶农。同时,在定价上,茶农和茶商也有基本的默契和共识。在市场火热的时候,茶农会适当提高价格,但不会看谁出价高就全部卖给谁。“市场好的时候......茶农做茶都要很多人一起分......茶叶有一个基本价位,出入没多少,需要的客户就分掉,没有拍卖的,这样卖(拍卖)茶农也会没有客户。”(访谈资料200303WZJ)同样,在市场低迷的时候,茶商也不会过分压低茶价。如此,茶商和茶农在口感和价格方面都实现了目标。

最后,虽然茶农看起来仍然是独立自主的个体生产者,但是在“茶农一中间商一终端市场”这个体系下,他被卷入更大的市场中。他的生产深受外部市场供需和口味偏好的影响。由于中间商模式并不脱离农村社区原有的社会结构和关系网络,因此生产者能够更加积极地参与到市场交易当中(艾云、周雪光,2013)。前面提到茶叶制作是“天、地、人”的体系,其中可以调节的就是由人操作的制作环节。因此,茶农保持口味的方式就是“照工夫来做”(访谈资料200310ZK)。而所谓的“照工夫”并不是“按照程序”,也不仅仅是不偷工减料这么简单,还在于茶农要掌握固定客户的口味,根据每天每批茶青的状况,尽量调整自己的制作,使茶叶成品符合客户的需求。在此模式下,茶农不仅能够根据市场的需求生产产品,而且由于茶农掌握着生产的核心技术和环节,他们也能够通过对技术的改进提升产品质量;改进产品的口味,通过中间商影响消费者的口味偏好。就铁观音来说,在安溪本地,虽然有些乡镇做更多的消青茶,有些乡镇做更多的正味茶,但具体到每个茶农,他们一般会生产多种茶叶口味。“茶商和茶农都是挂钩的,是很灵活的。茶农一般什么口味都会做。”(访谈资料200311LQS)“仿制茶”的制作也是如此,“红茶、大红袍都会做”(访谈资料200302LFS)。

农户、中间商和终端市场并非是独立的市场主体,三者之间存在着密切互动的关联机制(艾云,2016)。“茶农一中间商一终端市场”的市场链条能够激发原有的社会结构和网络,使“口味”与“行情”顺着这个链条来回传导。茶农作为交易链条的下游,一般而言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虽然有学者认为农户在“中间商+农户”的情境下面临更多的不稳定性,而“公司+农户”“公司+基地+农户”和农业合作社的模式更能保障农民利益(武广汉,2012)。但就茶叶生产销售而言,以上诸多模式都无法为茶农带来长期、稳定的收购量,更无法提供高于中间商的市场价格。而在长期磨合的“茶农一中间商一终端市场”关系中,他们可以适时调整自己的生产、生产出适销对路的产品,实现更为长久且稳定的收益。地方政府设想的销售路线则难以达到这种灵活性,这也可以部分解释为什么在铁观音市场低迷即市场口味发生变化的时候,规模化和品牌化的运作模式难以取得成功。

六、结论与讨论

随着农业现代化转型的推进,地方政府倾向于打造产业典型,推动产业规模化发展。在安溪茶叶生产的案例中,地方政府用一种标准化的方式来塑造“正宗的铁观音”,并试图以之规范和约束茶农的生产、制作和销售,以达到产业现代化发展的目标。地方政府取缔压茶机,提倡回归传统,实际上是将传统的生产方式改造成更加单一化、标准化和规模化的生产方式。规模化生产和打造典型的产业发展策略适应了地方政府的治理需要,也能够在一定的时间内和市场境遇下取得良好的经济效益。安溪当地政府的这一系列措施,曾在很大程度上取得了成功。2000年,安溪全县茶园面积1.5万公顷,茶叶产量1.43万吨。到2007年,安溪全县茶园面积3.33万公顷,茶叶产量5万吨,分别比2000年增长了1.22倍和2.5倍。201984年茶叶市场刚刚开放流通的时候,安溪县还是全省最大的贫困县,2003年之后,随着整个茶产业的发展,安溪进入了全国县域经济百强县的行列。但品种单一化、技艺标准化、经营规模化也使得地方产业在面对巨大的市场波动时,丧失了灵活性与可持续性。

2012年后,安溪铁观音市场不复当年的景气,地方市场也陷入了低迷。那些使铁观音获得成功的做法,成为其应对市场变迁的绊脚石。首先,品种的单一化影响了生态的多样性,导致更多的病虫害,因而茶农也增加了对肥料和杀虫剂的使用。2012年,环保组织绿色和平公布了《2012年茶叶农药调查报告》,几大品牌的铁观音样本被检出多种超标农药残留。2014年,北京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检出包括铁观音在内的多种茶叶稀土超标。2由于消费者对茶叶的养生属性较为重视,这些调查和检测报告受到了媒体的广泛关注并极大损害了铁观音在饮茶者中的声誉(访谈资料190630YJS、200302LFS)。如今,在很多消费者看来,铁观音就等于农残和伤胃(访谈资料190525LJC)。在铁观音的质量饱受诟病的同时,其他茶叶品类强势崛起。在茶农看来,人们饮茶与吃东西一样,“某一种东西吃久了就觉得无聊,想找找其他口味”(访谈资料200314ZYC)。而将安溪茶等同于(由特定品种、工艺和口味定义的)铁观音的正宗化策略恰恰拙于应对消费者口味的多变。工艺标准和原产地认证对产业发展具有指导意义,但同时意味着其他茶类(“色种”乌龙茶、红茶等)被剥夺了发展空间。在清香型铁观音广受诟病的时候,地方政府所能做的便是提倡更为“传统”的铁观音制作工艺。显然,这更多的是基于路径依赖、不得不延续正宗化策略的无奈之举,而非客观考量全新市场局势后的创造性举措。最后,地方政府将铁观音的衰败归因于农户生产过程中的急功近利,试图用现代化的组织方式(企业、合作社)来规范茶叶生产。但在铁观音市场低迷时,即使知名的茶叶品牌也极少回旋的余地,遑论为了获得政府补贴而建立的茶农合作社,其应对危机的效果显然不尽如人意。这是基于“正宗性”的僵化的产业政策在应对市场波动时的弊端。

相比于地方正宗性策略的僵化,茶农的产销则表现为因时、因地、因人而变的灵活性。已有学者指出,茶叶种植和采摘过程的技术细节以及根植于乡土社会特质的交往形态,决定了散户经营要优于“企业+农户”及合作社等规模化的生产策略和组织形式(付伟,2020)。本文则进一步指出,茶叶的家户经营不仅有利于解决生产过程中的“组织困境”,其在面对复杂多变的市场时也表现出更强的适应性。首先,在品种的选择上,与地方政府遵循正宗化策略、极力推广单一核心品种不同,茶农根据自己的生产经验认定一些“色种”在特定产区的价值远高于铁观音,因而在很大程度上维持品种的多样化。铁观音市场的低迷致使大量的铁观音茶园开始抛荒,茶农的多样化种植反而在新的市场需求下获得成功。其次,在生产工艺和销售方式上,茶农灵活地运用不同工艺和手法完成生产,并基于“口味”与中间商建立起稳固且灵活的关系来实现茶叶的商品价值。地方政府的产业策略未能成功应对新的市场环境,而地社会长期形成的“茶农一中间商一终端消费者”的销售链条,配合以多样化品种和因时制宜的生产工艺,得以保证农民的产品适销对路,降低了茶叶滞销的风险。

王铭铭曾乐观地认为,安溪地方上回归“传统铁观音”的潮流,不仅是铁观音“传统的再创造”(霍布斯鲍姆、兰格,2004),而且可以守护铁观音带来的人与物、人与人、人与神之间的关系,恢复地方上多元的人文传统与自然景观(王铭铭,2016:6)。但从本文对两种生产实践的梳理来看,地方政府的回归“传统”,实际上是对传统生产方式的全新改造:当地政府迎合、引导和利用消费市场的正宗性想象,创造出一种单一化、标准化和规模化的“传统”。斯科特在《国家的视角》一书中敏锐地指出,在农业规划上,官僚关注的是更大的发展,而不是农民真实的、灵活的地方化实践(斯科特,2012:335)。因而,农民生产的实际逻辑与管理者的现代化农业逻辑-前者“对多变环境的富有创造性的、实践中的反应”与后者“改变环境使之尽可能适应集权和标准化的公式”(斯科特,2012:386)--之间存在着持久的张力。通常情况下,由于管理者们掌握着专家性和现代化的知识,因此总是试图禁止或者改造那些相对“落后”的实践活动,以更好地促进地方和国家的“现代化”发展(艾约博,2016;Stone,2007)。就此而言,安溪当地政府取缔压茶机、复兴传统铁观音的政策看似是一种反现代化的表现,但其所采用的逻辑仍具有现代化的内核,在这一逻辑看来,农民那些灵活、时变的生产方式被视为“落后的”和“目光短浅的”。

不过,政府自上而下定义出的齐一、本质性和非历史的“传统”与“正宗”并没有完全覆盖和抹除农民自发生长的、贯彻着“时变”逻辑的具体生产实践。如我们所见,之所以如此,部分原因在于,消费市场一时的正宗性想象远非多样、多层次、多变的市场的实际。自上而下的政府产业政策和定今于“古”的市场正宗性想象的联姻虽然能在一定的市场情境下取得成功,但长久来看,农民自然生长的“时变”逻辑终究更能适应复杂多变、多层次的真实市场。不少研究者认为,在规模化和现代化治理的驱动下,农户的生产特性和发展潜能面临着被压制与被剥夺的风险(贺雪峰,2015;吴重庆、张慧鹏,2019)。但在安溪茶叶生产的案例中,我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从最新的发展来看,当地政府对压茶机的禁令已不复一两年前的强硬,并且不再没收茶农所生产的机制茶。与此同时,茶农也在不断反思和改进自己的生产,地方上各种新兴的产实践层出不穷。茶农因时、因地、因人而变的策略,虽然并不自称传统,但其实是真正依循习俗和传统的生产实践。在这些实践中,或许就隐藏着地方产业重新崛起的动力。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是基于茶叶生产的研究;茶农灵活性的产销策略之所以能够抵御单一化和规模化的产业政策,并通过自己的方式在不同的市场环境下取得成功,或许与茶叶生产的特殊性有关。陈义媛(2013)和黄宗智等人(2014)对水稻生产的研究发现,虽然规模化并不符合稻农的生产现实且并不经济高效,但是这种不经济的行为却在地方政府、龙头企业和农业大户的三方合力下成功推广,损害了更广大生产者的利益。之所以产生这种差异,可能是因为茶农相比于稻农拥有更加专业的技能,或者茶叶有着更加多元化的市场需求。不过,具体的原因还有待更多的研究。此外,茶农和稻农面对产业现代化逻辑的不同遭际也提醒我们在研究产业治理时应该考虑到不同产业的特殊性。

文章来源:社会2020·5CJS第40卷,《正宗与时变:基于安溪铁观音的产业治理与生产实践研究》,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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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两黄金一两茶”,谁炮制了几十万元1斤的天价茶?

部分茶叶正从农产品演变成奢侈品

甚至成为越来越受青睐的雅贿媒介

这些异化现象,集中发生在最近十余年

天价茶乱象背后

本刊记者/周群峰


清明节刚过,一则“10公斤茶鲜叶拍出1068万元”的事件刷爆网络。4月7日晚,由中国茶叶拍卖公司选送的“2021‘锦绣茶尊’10公斤茶青开采权”,以168万元的底价在阿里拍卖平台公开拍卖。最终一位编号为“X8634号”的竞买人,以1068万元的竞价成功夺得该开采权。“锦绣茶尊”古茶树位于云南省临沧市,专家称树龄达3200多年,2015年被上海大世界吉尼斯总部评为“最大的古茶树(栽培型)”。

清明前后是新茶上市的季节,但今年的茶叶市场却早已暗流涌动,全国各地的茶城、茶叶市场成了重点“监管对象”。杭州是知名龙井绿茶产地,杭州市区内知名度最高、专卖店最集中的茶叶市场位于上城区解放路附近,最新采摘的2021年龙井新茶已在此上市。3月15日,上城区纪委区监委派驻第二、第三纪检监察组联合市场监管等部门到此开展了专项监督检查。婺源绿茶是江西上饶的特色名茶,截至3月底,上饶全市累计出动执法人员850余人次,巡查茶叶经营单位630余家次,发放告诫书630余份。

各地执法力量“闻风而动”的原因,在于“天价茶”背后的送礼之风、奢靡之风。48万元/斤、45万元/斤、38.8万元/斤……今年春节假期刚过,多款武夷岩茶因惊人的天价再次引发关注。新华社发文称,“天价武夷岩茶”愈演愈烈,少数岩茶被炒作成“办事茶”“送礼茶”,成为热门高端礼品,并滋生回收、代售等变现业务,“天价茶”的背后暗藏“四风”等腐败动向。这已是“天价岩茶”第三次被新华社曝光。

卖茶靠“讲故事”,收益靠噱头炒作,普通茶附上“大师”的签名和照片,价格翻了十几倍。当前茶叶市场一个字:“乱!”在3月10日福建省召开的一场研讨会上,福建省消委会秘书长薛承枫直言,等级乱标、价格乱喊、名字乱取已经成为当前茶叶市场三大乱象,亟须整治。

位于云南临沧市的“锦绣茶尊”古茶树。

“天价茶”并非武夷岩茶独有,云南普洱、安溪铁观音、太平猴魁、西湖龙井等茶叶也都有过每斤数十万元的拍卖价。无论是业内人士、资深茶友还是普通消费者,都有共同的感受,部分茶叶正从农产品演变成奢侈品,甚至成为越来越受青睐的雅贿媒介,这些异化现象,集中发生在最近十余年。《中国新周刊》近日采访了解到,业内苦“天价炒作”久矣,但行业顽疾积重难返。

“一两黄金一两茶”

武夷岩茶产于福建省武夷山市,是具有岩韵(岩骨花香)品质特征的乌龙茶,分为大红袍、水仙、肉桂等产品。武夷山市政府官网上介绍,武夷岩茶距今已有1500多年历史,被评为中国十大名茶,武夷岩茶已知品种就有264种。

目前,武夷岩茶的价位绝大多数在每斤数百元到数千元之间。武夷山市大叶岩茶厂法定代表人肖卫财在接受《中国新周刊》采访时,以他自己门店的销售情况分析,大多数消费者购买的茶叶价位都是300~500元/斤,追求生活品质的顾客会选择1000~2000元/斤的茶叶,特别富裕的会购买2000元/斤以上的茶。

但是,随着武夷岩茶知名度的提高,近年来“天价茶”频频出现。福建省茶叶学会原常务副秘书长、教授级高级农艺师姚信恩告诉《中国新周刊》,他进入茶叶行业已经有五六十年,最近几年才知道市场上出现了每斤十几万元、几十万元的天价岩茶。

2021年1月11日,一份“2019~2020年度武夷岩茶”榜单在网上热传,榜单列举了22款武夷岩茶价格,价格最低的一款为1.8万元/斤,最高则为45万元/斤。其中,价格在6.6万元(含)/斤以上的占了17款。因为该表格为黑底白字,所以在业内被称为“黑表格”。

该表格制作人为陆建强,是上海的一名“岩茶发烧友”。陆建强告诉《中国新周刊》,他是一名武夷岩茶的消费者,也是某武夷岩茶上海茶友群成员。早在2018年,他就制作过一款“黑表格”。当时,他了解到一款名为“远香”的武夷山岩茶,成交价48万元/斤,就突发奇想,想把一些高价的武夷岩茶做个统计。同年4月30日,他制作的“黑表格”发布,共收录了19款岩茶。最低级的一款3万元/斤,最贵的一款为520万元/斤,“远香”岩茶排名次席。其中6.6万元/斤(含)以上的占了15款。“其实,天价茶的‘含水量’也是很高的。所谓天价茶几乎都是茶企自己定价,成本可能只有几千元/斤,但是可能卖到十几万元/斤”。

“黑表格”中那款520万元/斤的茶格外引人关注。2005年4月17日,在第7届武夷山红袍节上,20克武夷山九龙窠“母树大红袍”拍卖出20.8万元的天价,竞买人为新加坡人陈汉民。“我算了下,折合人民币520万/斤”,陆建强称。母树大红袍生长在武夷山九龙窠景区,只有三棵六株,至今已有300多年的历史。每年产量不足1斤,且早已停采。2006年,为防止品种种性退化,武夷山市委、市政府决定对母树大红袍进行停采留养。

“黑表格”中一款名为“国宾大红袍”的岩茶,售价9.999万元/斤,该款岩茶由武夷星茶业有限公司推出。公司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周刊》,该款岩茶确实为其公司制作,每年限量100套,每套60克。“每年都能卖完,有的人买了收藏或送人”。

近日,《中国新周刊》记者在福建武夷山、南平、福州等地采访时发现,有的茶企在定价时,按照“一两黄金一两茶”的标准,给一款茶定价十几万元,有的价格甚至远超金价;有的茶企自称制作了一款“非卖品”或“品鉴茶”,但流向市场后,被炒成天价茶;有的茶企为博人眼球,会给某款岩茶起诸如“坑爹”“勾魂夺魄”等恶俗花名。

一款名为“坑爹”的岩茶,由武夷山市永鹏茶叶有限公司推出。与该茶企相关的宣传资料显示,这款茶由该公司法定代表人吴永鹏手工制作,每年产量约为60斤。2017年市价为13.6万元/斤,与当时的实时黄金价格相当,堪称“一两黄金一两茶”。因为制作这款茶的原茶,取材于牛栏坑最早种植的那一批肉桂茶树,是牛栏坑的“爹”,故取名“坑爹”。

在网传的武夷天价岩茶名单中,除了茶企明码标价的一类,还有一类茶企,对外打出“非卖品”“品鉴”等字样,并不标价。武夷山市一位茶企老板称,有的天价茶打上“品鉴”“非卖品”等字样,也是茶企的一种营销手段,会让人觉得更加神秘和珍贵。在这种心理下,能拿到这种茶的,会觉得很有面子。

并非所有高价茶都是炒作。也有受访者认为,对一些真正有高技术含量和品质的茶叶而言,很难用成本价衡量其价值,也为天价茶的出现提供了空间。相比绿茶、白茶等其他茶种,武夷岩茶等茶类制作工艺非常复杂。《福州日报》旗下客户端“掌上福州”曾介绍,以最著名的大红袍茶为例,它工序繁复,涉及采摘、倒青、做青等十多种技艺。需要至少几十个人在短时间内争分夺秒地做茶,任何一个大师根本无法独自完成。此外,由于武夷岩茶剔净茶梗只留叶片,加上足火焙制,所以约8斤武夷岩茶鲜叶才能做成1斤干茶。中国其他茶类,鲜叶和干茶比例大多为4:1,仅为武夷岩茶的一半。

武夷山市茶叶局局长王晓军告诉《中国新周刊》,生产岩茶非常损耗身体,为了生产一桶茶,师傅要不间断地看火候等,需要24小时不睡觉。肖卫财介绍,岩茶制作周期特别长,每年4月中下旬到5月中旬是做茶季,需要经过采青、晾青、做青、炒青、烘干、筛选老叶老梗、焙火(退火)、拼配等程序,一般到了农历八月后,才能喝到当年的新茶。

谁炮制了天价茶?

天价茶是如何进入市场的?2月20日,《楚天都市报》记者在武昌区一家裕昌隆茶行采访,老板称,该店是武夷山瑞泉茶叶有限公司的湖北经销商。店内最贵的“瑞泉圣匠”,为38.8万元/斤,“这个货很少,武汉暂时没有,需要的话付了定金随时给你发货。”武夷山瑞泉茶叶有限公司股东黄圣强接受《中国新周刊》采访时,承认这款茶是出自其公司,但否认该价格是该公司制定。“这是一款‘非卖品’,价格怎么出来的,我们也不清楚。因为这款茶产量太少,我们没有卖。但是我们公司每天接待很多人,有时也会给一些朋友一两泡。”

王晓军告诉《中国新周刊》,天价茶价格并非来自茶企,有些经销商炒作成天价茶后,“茶企(为了商业利益)也只好认账了”。浙江茶文化学者梁宏亮认为,相对来说做茶的思路闭塞一点,卖茶的脑洞大一些,“(他们)联合起来,搞出知名度和暴利何乐而不为?”

多位武夷山茶企老板告诉《中国新周刊》,其实很多天价茶就是个噱头,一些茶企靠着天价打名气,目的其实是卖普通的茶,“还有一类老板比较好面子,他们看到别的茶企推出天价茶,觉得自己没有会低人一等,于是也跟着推天价茶,不在乎能不能卖出去”。

茶企和消费者,是天价茶链条的首尾两端,生产心理与消费心理共同炮制了天价茶。业内人士告诉《中国新周刊》,天价茶消费群体主要有三类,一类是具备极高消费能力的人,买茶的标准往往是“谁贵买谁的,谁知名度高买谁的”;第二类是一些岩茶发烧友或茶企同行,他们听说一款天价茶后,偶尔会高价买一泡(一般8~10克),目的是满足好奇心,或研究好茶的工艺提高自己认知;第三类就是送礼所用,往往是“买的人不喝,喝的人不买”,这类消费也能滋生官场腐败等不正之风。

在“炒茶”江湖中,一些传统的制茶“大师”也成为推手。从事茶行业生产和研究20多年的浙江茶文化学者梁宏亮告诉《中国新周刊》,“大师、非遗传承人”,多为传统工艺即将消失,工业机器即将完全替代人工的产物。

新华社报道称,一款在武夷山当地只卖每斤三四百元的平价茶,在外地企业的包装炒作下,被渲染成“大师”工艺、“大师”水准的高价茶,附上“大师”的签名和照片,价格翻了十几倍。多位业内人士印证,不少“大师茶”并不是高品质茶,也不是“大师”制作的茶,有的就是一些大众茶改头换面而成,有的还打着大师“监制”“封存”“推荐”等擦边球,卖出高价。

2017年12月8日,碧水丹山?岩骨花香——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系列之王顺明武夷岩茶(大红袍)展在北京举行。图/中新

岩茶是武夷山的特产,由于独特的制作工艺,别的茶叶产区几乎无法模仿。2006年,武夷岩茶(大红袍)制作技艺被评定为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同年,刘宝顺、刘峰、王国兴、刘国英等12人成为首批国家级武夷岩茶(大红袍)制作技艺传承人。

王晓军告诉《中国新周刊》,“大师”是民间的称呼,准确的说法应该叫“武夷山茶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目前,武夷山市国家级、省级、武夷山市级的岩茶、红茶的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共21人。其中,刘宝顺与王国兴目前在武夷山市茶业局茶科所任职。“刘宝顺的孩子有茶企,王国兴是帮人家制作茶叶,他们的(这个)情况都跟组织和纪委报备了。”王晓军说。

在这些“大师”中,刘国英因一款名为“空谷幽兰”的天价武夷岩茶受到关注,该款岩茶12.8万元/斤。2019年5月20日,武夷山市岩上茶业有限公司发布“声明”称,该公司与刘国英合作研发的“空谷幽兰”,2007年问世。公司将每年所产出的少量“空谷幽兰”作为礼品赠送给优质授权经销商和茶友以供分享、品鉴。刘国英现任武夷山市茶业同业公会会长,他对《中国新周刊》回应:“空谷幽兰”这款茶的确是他指导着(这个茶企)做的,“但这款茶是非卖品,也不是我定的价。”

定价混乱背后的标准之痛

中国茶叶流通协会会长王庆曾公开批评,近年来,市场上天价茶、山寨茶、以次充好、以旧掺新等销售“潜规则”频现,并且茶叶好坏、真假全凭专家一张嘴,这让原本就缺乏科学评判标准的茶叶市场更加混乱。

“天价茶”并非新生事物,也并非武夷岩茶独有。2006年极品信阳拍卖会上,信阳毛尖茶王“蓝天玉叶”以74.5万元/斤的价格成交;2007年,首届“黄山杯”精品名茶拍卖会上,50克汪满田牌极品黄山毛峰以8.5万元的天价成交;2009年,济南“国礼茶安徽太平猴魁名茶拍卖会”上,100克太平猴魁拍出了20万元;2011年,在都匀毛尖新茶拍卖会上,贵州“都匀毛尖特制珍品茶王”二号(150g装)最高成交价格达10万元;2012年,中国海峡名器名茶春拍上,安溪茶王赛清香型铁观音以6.7万元/100克价格成交……

“当前存在一个怪象是,茶叶包装昂贵精美,只装一泡、两泡,包装的费用都超过茶叶本身。”在3月10日福建省的一个研讨会上,有业内人士指出。

肖卫财称,茶叶圈水分大得很,有些茶企铺天盖地地做各种虚假宣传。比如,金骏眉最快4月初才开始陆续采摘制作,但每年3月初就有人在网上放出视频说,武夷山的金骏眉新茶上市了。“这不明摆着就是欺骗消费者吗?”再比如,金骏眉的茶青最低是200元/斤,按照4斤茶青出一斤茶来算,生产一斤金骏眉的茶青成本得800元左右。现在市场上充斥着两三百元的“金骏眉”,甚至有人在抖音上打出“99元/斤包邮”的金骏眉广告,则必定是假的。

在茶叶圈,为了借势抬价,冒名顶替、虚假宣传等都是一些茶企的惯用手段。武夷山瑞泉茶叶有限公司股东黄圣强告诉《中国新周刊》,该公司做出一定影响力后,曾被人冒用品牌。“我们即便发现,也找不到根源。他们的包装做得和我们一模一样,连包装上的电话都留的是我们的。甚至我哥黄圣辉(瑞泉公司法定代表人)的姓名都被人注册过,后来经过沟通,他们才把名字改过来了。”

在不少业内人士看来,因炒作而身价倍增的“顶流”,是这几年红透业界的大益茶。从2015年到2020年,连续6年,大益茶都位居“双十一”天猫、淘宝茶叶销售排行榜第一。其火爆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把自己做成了“金融茶”。

大益茶是由云南大益茶业集团推出的普洱茶,由该茶企开始,将普洱茶赋予了期货模式。红星新报道称,在这种独特的模式下,只要有货单,就可以找茶客缴纳定金,但不做实际交易,等茶叶价格攀升后,由上一个茶客再卖给下一个茶客,如此循环往复、“击鼓传花”。在这样的模式下,用“自己卖,自己买”来抬价的手法一度非常普遍,导致普洱“期货单”交易量异常活跃的同时,普洱茶的价格也飞涨,于是又被形象地称为“金融茶”。

有人用“一夜暴富一夜赤贫”来形容普洱茶金融化的特点。中国茶叶流通协会秘书长梅宇告诉《中国新周刊》:普洱茶可以长期存放,这是其能被炒出来金融化特点的原因之一。这种炒作背离了茶文化,但这种现象不具有普遍性,只有极少数品牌、极少数品种被市场炒作。

天价茶虽是极端例子,但定价体系混乱、标准复杂却是长期痼疾,导致了茶叶价格的不透明。与咖啡等饮品相比,茶叶的标准化更难,导致茶饮价格体系长期比较混乱。梅宇介绍,我国现行茶业国家标准166项,行业标准171项,还有茶业地方标准826项。不过,全国茶标委制定的国家和行业标准均是推荐性标准,不具有强制性。同时,标准内容中只明确规定了产品品质特征和基础理化指标,并不涉及价格。现在茶叶的定级与定价都是茶企的自主行为。

天价茶事件整顿后,福建武夷山市天心村打出的关于依法经营的宣传横幅。摄影/本刊记者周群峰

在中国茶叶流通协会会长王庆看来,标准是市场经济发展、市场秩序规范管理的基本起点,也是政府现代治理体系和现代治理能力的一个重要体现。“只有实现了标准化,中国的茶叶才能有快速的发展”。

“官方标准没有正岩、半岩、洲茶之分,更没有细化山场,正岩茶、山场茶的标注属于企业行为。”武夷山市茶业局相关领导曾对媒体说。2006年,武夷岩茶国标取消了山场划分,但也并没有扼制住商家宣传山场、消费者追逐山场的风向。被坊间戏称为“牛肉”的牛栏坑肉桂,来自名为牛栏坑的山谷,一斤售价数万元乃至一二十万元不等;被称为“马肉”的武夷山马头岩肉桂,一斤价格数千元至上万元不等。

中粮集团中茶福建公司总经理陈金春最近建议,对武夷山岩茶“三坑两涧”的茶场实行认证,从源头做好监管。“一年产多少茶,严格认证,不能一年只产500斤茶,却满市场充斥着几百吨的‘马肉’(马头岩肉桂),‘牛肉’(牛栏坑肉桂)。”

陆建强称,现在,应该重点打击那些有价没有品质的“天价茶”,有价又有品质的茶太稀缺了。他认为,武夷岩茶要想卖高价,需要满足以下几个条件:产区可精确追溯(采摘、制作、包装全程监控),结合价格严格控制产量,行业联合盲品审评认定其高品质,连续若干年品质稳定,销售可追溯,各类指标检测合格等。

整治风暴后向何处去?

《中国新周刊》在武夷山市茶业局采访时,看到该局公示栏上贴有多份茶企老板签订的“承诺书”,上有茶企老板个人亲笔签名与公司盖章,落款时间为2021年2月6日。这些老板包含武夷山市祥岩茶厂法定代表人王昇等多人,他们在承诺书中称,坚决反对“天价茶”,不参与虚标茶价、炒作天价,不变相销售非卖品和赠品,茶叶每500克定价不超过6万元,不过度包装、不起恶俗名字等等。

3月上旬,《中国新周刊》记者在武夷山、福州等地暗访了多地茶店,门店负责人纷纷表示天价茶已下架,不再销售6万元/斤以上的岩茶。比如武夷星茶业有限公司、武夷山瑞泉茶叶有限公司、武夷山市手尚工夫茶业有限公司称目前价格最贵的一款分别为5.5万元/斤、5.8万元/斤、6万元/斤。

针对最高定价不超过6万元的说法,业界反应不一。武夷山市茶业同业公会会长刘国英表示,以目前的岩茶行情而言,好的岩茶原料每斤成本高达大几千元,所以,经过合理的测算,武夷山市茶业同业公会将武夷岩茶的上限定为6万元/斤。姚信恩对此认可,以目前的岩茶行情来看,好的岩茶原料每斤成本高达几千元甚至一万多元,所以,将武夷岩茶的上限定位在每斤6万元合情合理。

天价茶引发的舆论风暴,在今年新茶上市前,引发了对整个行业的监管风暴。福建省多部门已开始开展针对天价茶的整治活动。2月21日,福建省市场监管局、农业农村厅联合发出整治通知。两天后,福建省纪委监委网站发布《关于涉及“天价茶”等名贵特产类特殊资源问题信访举报方式的公告》。福建省纪委书记、省监委主任李仰哲到安溪县专题调研和督促“天价茶”整治工作。

武夷山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局长连永忠告诉《中国新周刊》,2月19日一早,武夷山市市场监管局、税务局、公安局等就组成茶叶市场调查工作组,赶赴福州核实处置,后期又两次组织人员去福州、厦门、泉州等地暗访了50多家茶叶门店,市场上没有发现销售“非卖品”“品鉴茶”及超过6万元每斤的茶叶。

天价茶长时间以来缘何屡禁不绝?中新网报道称,武夷山是武夷岩茶主产地,主要消费市场却在武夷山辖区外,存在跨区域执法的难题。连永忠称,武夷山虽是茶叶主产地,但从检查情况看,所谓榜单上的茶叶都是在武夷山辖区以外市场销售。他表示,因为不能跨地域执法,所以到福州等地时,只能暗访。

王晓军称,2018年至2021年,网传销售过天价茶叶的武夷山茶企有26家。武夷山市安排26位市领导一对一、点对点地服务和引导。“我们不是整治它,是服务它。帮助这些茶企健康发展,因为茶产业对武夷山太重要了”。

茶叶是当地重要的经济支柱。武夷山市作为福建省茶叶主要产区,现有茶山面积14.8万亩。武夷山市委书记江建华说,全市将通过三年努力,到2022年,实现规模以上茶企100家、规模以上茶企产值100亿元、产值亿元以上茶企30家以上、产值5亿元以上茶企6家、茶产业税收3亿元的“11363”发展目标。肖卫财称,计划经济年代,武夷山市只有一个崇安县国营茶厂(注:1989年8月,撤县建县级市即武夷山市),改革开放后,武夷山茶企越来越多,很多茶农都注册了茶企,自产自销。“我作为茶农,也注册了自己的茶企”。

茶叶对当地经济的意义显而易见。王晓军告诉《中国新周刊》,武夷山市总人口24万,从业人员大约有12万。截至目前,武夷山市注册茶企5100多家。可以说茶产业是武夷山的支柱产业、富民产业、精准扶贫的重要产业,养活了武夷山市半数人口。

多位受访的业内人士分析称,不仅仅是武夷山,全国很多地方的茶叶主产区,茶产业都是当地主要经济支柱,而真正能推出天价茶且有市场的茶企,都是规模较大、也有一定技术含量的茶企,这类企业对当地经济贡献率也较大。“因此,政府整治‘天价茶’的时候,也会投鼠忌器”。价格被炒高后,对茶农也带来了冲击。福建省政协常委、民建省委主委吴志明曾在新华社的报道中表示,一些茶企过度炒作、过度包装,以次充好、以假乱真,岩茶的信誉度有持续下降趋势。近两年以来,中低端岩茶滞销率达40%以上。

武夷山市也在通过多条途径,力图管住“天价茶”。官方表示,将加快健全茶叶质量可追溯体系,组建茶叶交易中心,全面梳理“天价茶”乱象背后涉及的违规违法问题,形成“问题清单”。

“这次事件所引起的政府关注度和整治力度,在武夷岩茶产业中前所未有。”成立于福建的海峡两岸茶叶交流协会在一篇文章中评价,非健康的发展模式无法长远,茶产业看似风光,实则虚弱不堪,专项整治的一把火也可能灭不了天价茶,更重要的是武夷岩茶产业的发展如何“借由此次事件真正走上正轨”。

来源:中国新周刊,作者:周群峰  ,信息贵在分享,如涉及版权问题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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