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曙韵:事茶者之器皿

  在台湾当代事茶者中,李曙韵算是最年轻的一位。不过,在台湾的茶道逐渐形成的过程中,每逢大事,她的身影却鲜明地存在。
 
  现在李曙韵已经移居北京。“大陆的茶事虽然发展比台湾慢,但是未来肯定在这边。”她说。
  当下一杯茶背后的物质体系
 
  李曙韵的堂号名为“晚香”,一步步,从嘉义到台北,现在开在北京的国子监街上。小小的二层楼,乍看不起眼,不仔细端详轻易就会走过,可是一进去,就被暗雅的气氛包裹住了。茶架上堆满了各种新旧不一的器物,甚至不少是常人眼中的无用物:一块浸满了茶渍的丝瓜巾,满是锔钉的紫砂壶盖,一张破旧的竹帘裁减下来的茶席巾,这些废弃物的重新拾取,代表着李曙韵目前这一阶段的关于茶的心境:珍惜眼前物。
 
  那块丝瓜巾杯垫放在她的茶书的封面上,有无数人去找同样的材料,学生们都想模仿。在她看来,这种模仿没有价值。她说:“茶人的眼睛是慢慢修炼出来的,先天要有对器物的敏感,加上后天在茶事上的修炼,要直接用心去感受。”
 
  在台湾,李曙韵用的器皿范围最广泛,她不使用成套的茶器,也不区分古董和一般高仿,而是仿日本民艺大师柳宗悦,走了一条不一样的路。现在,台湾设计界和文艺界有大批她的徒弟。
 
  本来她是以实验新材料出名的,怎么到北京这么静起来?在台湾,从前李曙韵的茶席中用玻璃杯,用亚克力板做底座,甚至用包装纸箱做茶席托,都让人眼花缭乱。可是眼下这里众多的旧器皿仿佛褪尽了火。对于这个疑问,她的回答是:一阶段有一阶段的性格,这茶席是她目前心境的对照。窗外的夕阳,把一宋杯中茶汤袅袅上升的烟气照得特别清晰。“老物聚气好,这个杯子其实不好用,有很大的泥土气,可是我放在这里看茶汤,总有一用途。”
 
  屋里有许多是文物,也有许多是高仿,文物和非文物,在她这里,都要物尽其用。比如手上正在用的薄胎包金属边的紫砂壶就是仿品,但是胎薄,散热快,而且一下子就传遍壶体,茶汤出来也快。“比起传世的老壶,它更容易用。老壶要养许久才能使用。”她的办法是,用米汤煮老壶,要放置一段时间再用。
 
  “要选择自己适用的壶,清代的老壶如果很厚,也未必好用;只要是泥料好,新壶一样可以泡出好茶。”
 
  杯子是德化的老瓷杯,民间旧物。“我也不太会断代,基本靠自己的眼力。茶人要能做到:一看就知道是老货还是仿造货。不过,不管价值如何,买回来就要使用。买回来不用,那是收藏家,我们是茶人,茶器不是买回来堆在家里观赏的。”
 
  为什么选这个杯子?“不是因为它老,而是因为它狭长的形状和杯壁的厚度,反映茶汤的敏感度很好,和我们今天喝的老茶关系很大。今天喝了老观音,老普洱,过一会儿还要喝老安茶,这个杯形窄,茶味残留在杯底会比较多一些,而老茶的香味,需要慢慢地品鉴。”她喜欢在不同场合,试各种茶杯。上次搞梅花茶会,专门定制了一批杯子,杯底刻“疏影”二字;最近做茶与古琴的配合,茶杯上画的琴谱,分外合宜。
 
  眼下这壶茶:茶用老安茶,产自安徽祁门的芦溪镇,不同处在于,泡到三四泡时,李曙韵加进去一些老茶梗,本来老茶要慢慢醒的,她一加进去后,劲道大了许多,整壶茶立体了起来。
 
  烧水的壶用台湾金寿堂的凤首壶,上面还有错金工艺,不是为了好看,而是这批生产的铁壶,包括她手中的这把,煮水比较软。“各种壶我都使用,用这把铁壶,是因为此壶和五台山的水配合得很好,适合把水的密度感表现出来。”水是大陆茶友推荐给她的,刚来北京时,她一直用北京西山大觉寺的水,用五台山的水后,立刻发现了这水的优点,适合绿茶,也适合黑茶,因为能表现茶的细腻程度,对茶汤敏感的人都很喜欢。李曙韵说,上次有位陌生茶友来喝茶,一喝眼泪就下来了。
 
  公道杯也与众不同。专门请她的朋友——日本陶艺家安藤雅信烧制的,造型与众不同,外面的釉色也有金属的光泽,但是出水口非常细小,茶汤流出稳定而细致。“我专门用他烧制的器皿办过茶会,也请他在现场观看,最后烧出来的东西特别适合我们使用。”
 
  茶席垫是旧竹帘,茶则是铜打造成的,闪烁着斑驳的光彩;旁边是象牙雕的茶匙,也是她搜集的民间旧物;垫茶匙的,则是从日本的古剑上拆下来的菊花纹章。这一小角落最华丽,可是整个茶席却看不出哪里有一点点突出,整个浑然一体,素材众多可没有喧宾夺主。
 
  这就是李曙韵的北京茶空间。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开始,各种材料,各种场景,都还要慢慢登场。她正在试验北方人喝茶用的杯子,她说:“北方人喝茶喜欢用大杯,过去我们总是用台湾的茶饮方式来改造他们,其实不对,应该去研究当地的茶类和习惯才对。”
 
  喝茶之茶器
 
  仅仅看这宗盘算,就说明李曙韵的茶道真不是流于形式的摆设。台湾茶文化的发展,依托的是清香乌龙茶体系,渊源于潮汕工夫茶,无论是杯形还是壶形,都要求将清香乌龙茶那种独特的香味充分发挥出来,结果慢慢形成了台湾自己独特的茶道方式。但是,用台湾事茶人的方法泡很多别的地区茶,未必就适合。
 
  李曙韵是最早意识到这点的台湾茶人之一,她年轻时从新加坡去台湾上学,勤工俭学在茶艺馆当服务员。“当时的茶艺馆不是专门喝茶的地方,还得搭配销售火锅才能活下去。”当时台湾南部没有专门的喝茶场所,她开始自己学茶的第一步路,就是尝试用各种器具泡各种茶。
 
  第一步就是去寻找泡茶中的趣味:各种比赛,得名次最后不重要了,讲究的是“挑战评审”——这慢慢成了她的口头禅。当时还是台湾清香乌龙茶的天下,她偏要拿武夷山岩茶去比赛;她选个小女孩去泡茶,拿的是日本朱漆碗,鲜明的颜色在视觉上就冲击了所有人。“碗泡就是我最先推广出来的。”
 
  在过去,台湾茶界泡茶的器具基本沿袭了潮汕泡法,壶加杯。她是最早从审美角度开始用碗的:“有一年在台北‘故宫’的至善园,院长带众人游园,我正好准备茶席,当时用碗泡普洱,旁边摆放的梅花花瓣自然而然地落下来,在碗里成了梅花普洱茶,完全是不经意,可简直有种宋朝天目碗的感觉了。”
 
  之后,碗泡成为她和学生们的招牌之一,用茶碗开汤,用汤匙来分茶,她的办法是将碗泡法与茶叶属性结合起来。有些人觉得不适宜,可她觉得有一定道理:古代茶碗比较常用,因为散热快,不易闷熟或闷馊,冲水进入的时候,还可以观赏叶形。现在苏州地区的碧螺春还有延续用大碗泡,就是民间碗泡的遗留风尚。她觉得碗泡特适合绿茶,而稍加改造的是,除了碗之外,加上茶匙,可以在席间分茶。又能代替闻香杯,闻勺底就可以。在茶席上使用增添了趣味。
 
  她保留了一把德化的老茶匙,柄已断了一半,可是有股老德化瓷的润泽,分茶也好用。许多人觉得不该继续使用,她不听。“茶器的使用,在有趣味,不一定在合理性上。”
 
  在苏州老园林听枫阁的雅集上,她的学生用青花大碗、老银筷和德化瓷匙,泡的是龙井,碗身和茶匙的弧度是精心选择的,两者特别贴合。别人会觉得龙井用玻璃杯泡就可以了,这完全不同的泡法,使龙井的香气在第一泡就已经很浓郁,保证了出汤快、散香快。因为绿茶娇嫩,也可用瓷匙挡高温的水,水流得慢些,避免细嫩的茶叶被迅速烫熟;而备用银筷,是将泡完的茶叶挑出。
  在使用紫砂壶上,别人都会强调壶使用的便利,她却反其道行之,强调不便利。在台湾,现在茶人普遍用具轮珠壶,本是她和朋友们推广的,原因也是趣味,这种壶有朴素的民间日用品感。“当时具轮珠属于不入流的紫砂壶,是明代大规模出口日本的,和中国所推崇的紫砂壶的器形稳重比,这种壶显得特别寒素,价格也便宜,别的老壶要几十万台币,它则远远不到,我就是喜欢它身上那种民间风格。”
 
  其实具轮珠泡茶并不好用,“但是好也就好在不便利上,一倒就容易洒水出来。倒水的时候要像跳水运动员一样挑高一点,一般人初次都不太会用。但是,不流利有不流利的妙,否则要我们这些茶人干什么?流利就不涩,太熟练就没意思了。有点青涩地泡茶,才是好看的”。
 
  薄胎紫砂壶也是如此。“这些薄胎紫砂壶的土往往被炼过,烧结的温度高,只要坚持有这两项,茶汤的犀利程度就能全部表现出来。不要去管它名家不名家,贵重不贵重。”
 
  她的学生有一位用朱泥对壶,器物小,是民国旧物,同样很薄。她很喜欢这对壶:人少的时候,可以直接用单壶点茶,多人时,可以双壶出汤;一个人的时候,另一把壶可以当公道用。
 
  为讲究席面的干爽,台湾茶人逐渐不再淋壶,而称之为“干泡法”,只在壶下垫一壶承。壶承一般不大,储水也不多,有别于过去潮汕的壶船可以放很多水。她日常使用的壶承,选用明朝的老紫砂水仙盆,上面找学金属设计的同学打了铜盖子,洗壶的时候,下面的热水会从铜盖的缝隙里冒出轻烟,非常美观。
 
  别人绝对摒弃的玻璃壶和杯泡茶,她也不反对用。“可以观察茶汤的表现,包括茶叶的舒展过程,为什么要放弃使用呢?”在夏天的茶席上,可以增加清凉感,她觉得也很方便。
 
  不过玻璃杯只是偶尔用,她更喜欢用民间老茶杯。她比较喜欢白胎老茶杯,大小不一可以,但是胎一定要薄,这样,茶汤发散快,较能欣赏茶汤之香。基本选择有早期潮汕的枫溪杯、景德镇的薄瓷杯和日本的古伊万里杯。这些茶杯轻薄透,适合台湾的清香乌龙和绿茶系列。喝老茶的时候,她选用德化的明清厚胎杯,握在手中可以细细闻香,也适合老茶的稳重。她还有一只上面有多处补钉的民间老茶杯,她说,因为有缺憾,反而会觉得生命的不圆满。
 
  在潮汕茶体系里,有杯托系统,也叫盏托,不过很奇怪,现在不再用了,反倒是一直出口日本。李曙韵喜欢的盏托是锡的,也是从日本淘回来的。她觉得金属和瓷有种反差,甚至有点像穿高跟鞋的美人。选平实的木托,则像穿了僧鞋的老实人,摆放在茶席上,可以让整个席面生动起来。
 
  杯子不用的时候,可以用木头或竹制的杯笼,这等于是杯子的房屋。她比较喜欢日本专门制作的杯笼,上面往往有文人题字,这题字,是收藏的茶人的精神体现。
 
  煮水的壶,她个人喜欢冬天用砂铫,夏天用银壶。在台湾用银壶喝茶很合适,尤其是台风天气压低的时候,银壶沸点高,可以破解沉闷。她习惯用一把壶身壶嘴一次成型的日本北村静香银壶,唇很宽很薄,泻水很好,不急不徐。
 
  而冬天用砂铫,可以煎水更松风透,倒水时,因为砂铫本身的重量,一使劲,水就直接冲击进壶心,可以贯穿始终。除了这两个种类,她还鼓励学生们什么都要尝试。“黄金壶都试验过,你别说,还真好喝,水变得更稠,泡出来的茶有膏状感,不过多数人用不起,我也是偶然参加一次茶会才用的。”
 
  之所以多样尝试,她的想法是,不要轻易放弃任何可以学习的机会。“就拿同一个品牌的铁壶来说,你尝试多了,就会发现,各个壶包含的矿物质和铁成分都不太一样。不同的茶遇见不同的铁壶,结果就是不一样。”
 
  台湾近年流行“新董主义”,也是她和朋友们推进的结果,就是用金、银、铁壶,也不要拘泥于古董。她和学生们所用的银壶,基本上是台湾本地制造。使用木锤锤出来的壶身,外壳很斑斓,有木把,有的用花梨,有的用紫檀,花纹各异,既可以隔热又富变化,是目前茶界的新宠。“我还爱用陶壶,煮出来的水感觉和金属壶完全不同,非常活,因为沸点不高,煮出来的水特别柔和,有活力,生气勃勃,适合泡绿茶、白茶。台湾的文山包种也合适,包括红茶等要求出汤迅速的茶种,且价格低廉,也很巧妙。唯一不用的是锡壶,泡茶真不好喝。”
 
  不过结论还是不拘泥定论,要多尝试。最近的尝试是,用铁壶煮水泡白毫乌龙喝,这在过去是绝对避免的。“因为台湾的白毫乌龙是夏茶,要求水轻,总觉得铁壶的水不是很合适。可是没想到,最近在北京尝试了一次,还很成功,有一种人生初次相逢的感觉。”
 
  眼前的这杯白毫乌龙,就是她刚泡出来的。一般说,原产地的茶叶适合用当地的水泡,我们在台湾北埔,刚刚喝过她的学生古武南用当地泉水泡的白毫乌龙,有股特殊的香气。可是喝到李曙韵泡的,则有一股沉着的芳香,果真是更上了一个层次。器皿的努力,都是为了茶的芳香,这是本原的目的。
 
  茶席之器物
 
  最早时,台湾茶界也采用木盘作托盘,或者采用巨大的木船木台,后来改为软质的布巾,历届泡茶比赛逐渐被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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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风炉2.杯笼3.壶(俗名冲罐)4.茶仓
 
  李曙韵在台北“故宫”的某次茶席体验活动上,没有用布,而是用了亚克力的材料。上面放着玻璃杯,两者都透彻,是想展现一种透明感。半个月下来,亚克力上有了茶渍的斑点,看上去有别样效果。“很多人以为我用的是大理石。我的原则就是,不要放弃任何尝试,老器物、新器物都可以混用,关键是茶人之眼的养成。”
 
  除了亚克力,她带领学生们用彩色布匹来作茶席垫,去日本交流,用宣纸作茶席垫。“我们用的是古代水墨画长卷的仪态去寻找长卷的,后来干脆就用了宣纸,而且一用再用,上面有茶渍正好,像画面。使用的时候是慢慢展开的,展览长卷就像展开画一样,有种生命被打开的感觉。”
 
  一卷宣纸铺展或者半铺展,长度适合自己的杯盘数目就可以了,放在日本庭园的长廊下,人人都觉得是中国特有的风格。最后她还动员学生们直接把自己每次茶会的心得手写在长卷上,墨水和茶渍混合,展开就是一幅特殊作品。除了这些材料,她还使用过壁纸作茶席垫。“很挺啊,也很当代,还可以重复使用,我非常喜欢。”她最近则爱上了旧竹帘。“我对学生们说,材料无所谓贵与贱,关键是你自己要去担当,你觉得你适合用丝绸去铺陈,我也不反对,你用旧纸箱铺陈,我也很喜欢,关键是你担得起什么。”最近她在国家大剧院做茶席展示,台北的学生们纷纷来帮忙,有的学生拿自己刚买的日本西阵织丝绸腰带作茶席垫,可是越看越觉得太刺眼,最后放在茶汤里泡了许久才拿出来。“好在北京容易干,很出效果。”李曙韵哈哈地笑说,她不排斥华丽,但是那华丽得和整体茶席的风格协调。
 
  很多茶席道具,能够自己动手的,她一定让学生们自己动手。比如茶则和茶匙,尤其是刚入门的学生。“我特别希望他们能够亲手为自己做件茶具,竹的茶则和茶匙是最容易上手的。”台湾的高上冬竹生长缓慢,制造结束后不容易变形,可以精细雕琢。“我还让学生们捡过公园里掉下来的大王椰子的叶片做茶则,稍微修整,就可以做出那些线条流畅的茶则。”她的学生中有职业是医生的,手劲很大,她叫他去指导同学们修理硬度很大的茶则,可以将竹子的肌理打磨得更漂亮。
 
  她自己使用的金属茶则实际上也是学生的作品,学生们在金属片上随意锤打,形成了特殊的花纹。每个人的都有每个人的特征。“这是伴随着他们上茶课始终的事物,很多竹茶则用出了主人特有的感觉,有的温润,有的凝重,就像他们的性格。”
 
  “再来不及,也可以使用硬纸做,也有一种朴实无华感。”
 
  除了茶则,她还鼓励学生们自己制作茶包。每次来上课,学生们会带自己的茶道具。外面包这些道具的包,有的是用多年布满茶渍的茶席巾改造的;有的是用粗麻布缝成的;她最喜欢一位同学的创意,将自己家里的旧衣物改成茶包,旧茶巾,旧床罩,旧汗衫,这些茶包带有熟悉的居家感,让人有温暖感。不过,就像她一贯的态度一样,每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选择茶包。有位平时就穿名牌的女学生无论如何也用不了无印良品式的布茶包,最后李曙韵鼓励她定制了路易威登专门生产的茶包,她拿上也很适合自己的风格。“奢华与否,见仁见智。”
 
  日本茶道称为“茶壶”的东西,是一个小小的茶叶罐,随身携带是为了保证每次茶会的用茶新鲜。台湾茶人们随身携带的小茶罐,是为了泡不同的茶,包括彼此斗茶和交流使用,这实际上是一件重要的道具,不宜太大,因为不便于携带。多采用金属制或者密度高的瓷罐,避免和外物沾染。李曙韵说,实在没有,也可以学习潮汕老茶人用纸包茶叶,打开时,就用这纸做茶则,另有一种素洁之味。
 
  李曙韵最常用的,是一个当年泉州城内胭脂巷口的老茶叶店张泉苑外销武夷山茶叶的铝罐小包装,大概已经有60年的历史,这是她日常使用的一件。还有一个日本搜罗来的铁茶罐,是一种很奇特的工艺,有点像石器的感觉,只有在一席多件金属器皿的时候,她才会使用这件,会和金属茶则、茶托互相衬托出不同的质感。
 
  在她的学习体系中,唯一人人拥有且不变的,大概就是手中这块小茶巾,普通的棉麻,用在席上擦拭各种水渍。久了后,按照她的说法,就像块“老卤豆腐干”。别小看这块茶巾,门下的学生们还经常拿这小物件来比较入门先后,后来者也有把这块小茶巾使劲泡在茶水里的。“可惜不太自然。这种东西靠速成是不行的,这也是我讲给他们的道理。”
  茶则与茶匙
 
  她和学生们的很多器物被收进她的茶书里,有些人以为他们是要炒这些东西。她说:“哪里的话,这些东西是要用一辈子的,不能离开自己。”
 
  茶器皿的摆放空间
 
  有了合适的茶器皿,还需要有合适的空间来展示,从出道开始,李曙韵就很重视整体空间的营造。她总说自己出道早,从十几岁在茶艺馆打工开始,她就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位“事茶者”,她不太喜欢茶道的说法,而是喜欢在自己营造出的一种自然、素朴的空间里泡茶。
 
  2000年以来,她和另外几位名家一起,推动了茶道比赛由单纯的美女泡茶外加华丽道具转向注重个性的茶席体系。台湾也出现了各个茶流派,她和学生们的这一流派的主要方式是:注重个性,注重民艺,注重培养自己的“茶人之眼”。
 
  也许就因为年轻,她在台湾上课的时候非常严厉。学生们都怕她,包括年纪比她大不少的学生。去台湾北埔拜访她的古武南,年纪比她大,却是拜访了若干次才被收为学生。北埔是著名的台湾茶“白毫乌龙”,也就是“东方美人”的原产地之一,古先生的茶室,非常低矮,是当年老的客家聚落的祖宅改造而成的,也是当地政府赞助的对外开放的茶课堂,整个空间延续了台湾客家农村的装饰风格,红红绿绿而不失其趣味。因为房顶不高,所以干脆铺设了榻榻米,上面放置着台湾的木矮桌,有地道的本地因素。院落里有几棵咖啡树,而桌上的鸟笼空无一物,原来笼子里的小鸟站到了人的肩膀上。
 
  这块空间,基本是按照李曙韵的民艺观念延展出来的。喝茶的泉水来自山头,茶是古武南多年追随的当地老茶人姜杞礼种植出来的,茶山是天然耕作,除了除草外基本不上山,茶园维持了自然气息。之所以能找到这种好茶山,和李曙韵的教导分不开,当年她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研究当地茶,一研究就是七八年。“他从台北回到乡下,慢慢脱掉了自己穿惯的阿玛尼,改穿茶人的布衣,现在你看他,完全想象不出当年的样子。”整个学生班底,在上课的时候,很多人都会穿宽袍大袖的麻布和棉布衣服,颜色均暗淡。
 
  当年古武南几次找李曙韵学茶,总被拒绝。“她坐在那里,看上去就是个小女生,可是身上散发着一股冷冽气质,拒绝起人来是没有商量的。”到第三次收了古武南当学生,马上就给他一个课题:去北埔研究当地的东方美人茶。怎么找茶,怎么做茶,包括当地人与茶的关系,都在里面。这个看上去似乎和泡茶无关的课题,其实是向茶的上游延伸的一个典型调查。
 
  “看上去你只是茶的消费者,当所有的消费者都在抱怨农药加多、化肥增多的时候,李曙韵叫我们不要埋怨,好茶者,应该做到每个环节无疏漏,让我们上山去找茶,从后端影响到前端。”古武南虽是北埔人,但一开始对家乡茶事并无多少了解。“从前只知道闻茶的香气,看茶的外观。”刚开始和姜杞礼接触,也碰了一鼻子灰,让他去找那些产量高、价格低廉的茶山,后来因为他的坚持,才慢慢接触到真正的天然耕作。李曙韵在台湾的时候,带着自己的学生们来这里,她说:“不要去迷信那些大城市里炒过头的有机茶,要看看老茶工付出怎样的努力。”在她看来,老姜师傅这样的乡间人物才是真正的巨匠。
 
  跟李曙韵学茶的,不少是设计师,他们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是发挥自己的设计感,用素材强调自己茶席的与众不同。可是李曙韵让他们静一静,想一想,忘掉日常生活中那些逻辑,好好习茶比什么都要紧,要喝得出茶汤的趣味,“过度修饰茶席,反而远离了茶汤的精神”。
 
  她认为,机锋太露,越容易暴露出弱点,耽误了人的茶性养成。留余地,才是符合茶人格调的事情。茶席的机锋在哪里?在李曙韵看来,就是由器物开始,慢慢走出一条道路,忘记逻辑,忘记规则,最后的规则,是每个人的内心世界。她有几次让人难忘的茶席,全部是走的这个体系。有一次“探索发现”频道要到台湾拍摄一个古中国风味的茶会,找到她,希望她能做一个有表现力的茶席。她选择在剧场做茶会,学生们穿着同色系的衣服,白色袜子,周围布置的是50年以上的7棵老梅花树,用了专门的梅花茶屏,而茶席垫上也用了带有梅花装饰的图案。中间是一幅台湾老画家楚戈的画作《忍不住的春天》,画的是早春梅花。参加者不乏台湾名流,其中就包括辜振甫。
 
  各个茶席上布置的全部是老的冻顶乌龙,只有舞蹈演员罗曼菲例外,因为疾病,她不能喝有咖啡因的饮料,于是特意为她设计了含有竹叶、藏红花和点点金箔的茶,下面用天目茶碗。整个茶空间因为有了这点不同,越发耐人寻味。当梅花开始掉落的时候,整个茶席结束,茶人们渐渐退场,最后舞台上是一地落花。这个演出被命名为“茶闲梅花落”。辜振甫特别喜欢梅花,在他逝世后,他的家人向李曙韵提要求,把这批茶会的所有梅花道具用在他的追思会上,李曙韵欣然同意。
 
  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茶席。夏天时,她在台北戏棚办“竹外一枝香”。这个台北戏棚,色调灰暗朴素,这次完全不同于上次古典风格的场面:全部选用6米高的竹子,七八十棵竹子构成了竹林,和拉起的布幕构成了完全不同于自然空间的新城市空间,竹影透过布幕反射出来,而茶人就在竹林间穿梭泡茶。有人说看上去像是电影《卧虎藏龙》的画面。这是花一年时间准备的,所有的事茶人穿黑色,全部泡杉林溪的高山乌龙,这种茶有劲道的香,可用来比喻春竹。
  幕布还有一个作用,有时候会让茶人与喝茶者不见面:下面摆放的全是老桌,旁边摆设着像旧时候电影院的椅子,进入这一空间来喝茶的人心情开始是紧张,慢慢凝神起来,注意到幕布后透出来的茶人的一举一动。
 
  但是这画面还是会落到生活本身上。“绝对不是为了好看那么简单。每一步都经过了精心策划,比如谷雨茶会,我们用碗泡安吉白茶,有鲜甜的口感。冬至那天,我们用炭炉烧水,用最老的工夫泡,一壶三杯的格局,一个学生只对应三位茶客。泡的是老茶,老茶在水里慢慢地活起来。茶是本身,但是这本身不妨碍你能突破。谷雨茶会那天,正好一名学生肠胃不舒服,我给她设计了用紫米和玫瑰花熏制的台湾花草茶,搭配着玻璃茶器和镜面的席地席,有一种葡萄酒的感觉,茶与人的缘分,就是这么缘分巧合。”
 
  在她看来,由器逐渐走入人心,才是茶席的高境界。2008年金融危机后,很多人问他们怎么许久不做茶会,是不是也受了金融危机的影响?李曙韵最后决定在台湾的华山艺文区里借用仓库来做台湾最大的茶席,当天是对外售票的,总共有600多人,分5批参加茶会。空间布置用了灰色的石棉瓦,还有枯树的枝杈满贯全场,背景音乐是拜占庭时期的古钢琴作品,异常冷静。最冷的还在后面,音乐到了中间会突然停顿,本来还在说话的人们听到音乐停顿也不知所措起来,10多分钟的冷淡时间,只有茶人们移动杯盘的声音,还有喝水的轻微的声音。“这时候让人有异样的感觉,每个人都会静思瞬间。”许多人难以忘怀这次茶会,是因为觉得这茶会有心理治疗的作用。
 
  由器物开始,再从器物进入茶道,这是李曙韵的基本茶学精神。
责编: Fir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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