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印象丨肖云儒:潮州文化的留守与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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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云儒:潮州文化的留守与出走

本文是陕西电视台《开坛》栏目一期节目的节录

为肖云儒老师的主要观点和论述

潮州是中国的侨乡,李嘉诚、饶宗颐、陈平原,以及着名的摄影家陈富,都是出生在这个地方。可以说这里是中华文明对外的一个窗口。早在1200多年以前,一位非常伟大的文学家韩愈先生,就是被贬到这里做刺史。从长安到潮州,他带来了中华文明的延续发展和流动,也在这个地方留下来很多宝贵的文化遗产。如今站在这样一个节点上,怎么样面对全球化,怎么来反思中华传统文明中的一些基因?

肖云儒:潮州文化的留守与出走

潮州文化是一种多层面的复调文化

主持人:我们中原文化从中原传到这儿,它并没有停止下来,又从这儿出海,走向世界。潮州呀是闻名世界的侨乡,这里的人足迹遍布世界各地,世界各国有很多的唐人街,唐人街里面都有很多潮州人。唐人街里有各种各样的中华符号,这些符号很多都是由潮州人带出去的。现在当我们又从这个地方来链接海外的时候,您有什么样的感觉?

肖云儒:潮州文化是一种多层面的复调文化,一方面是我们向海外传播各种中华文化符号,我们输出了人力人才,另外一方面海外的潮州人呢,又不停地给内地以经济上的支援,文化建设上的支援。像淡浮院,我听说全部是外侨无偿的捐资,而且不留名,完全是一种善举。还有就是观念文化的输入,一方面离乡一方面望乡回乡。走和回,构成一种复调的文化和心态,走和回,永远是潮州人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结。

韩愈当年虽然他是不情不愿地来到潮州,但其实现在你看韩愈在潮州的影响,我想在中国没有一个地方,韩愈能给人们留下这么大的影响,能给一个地方文化留下这么大的影响。他来到这里以后,潮州人把他看做是一个榜样,这个榜样呢其实是对中华文化的一个仰慕造成的。他们仰慕韩愈其实就是仰慕中华文化。虽然这里有很多神话,好多移民的神话,说潮汕人是从河南洛阳那边来的,是河洛文化的东西,但是在我看只是一种象征的意义,不管在中国什么地方,就算是到海边很边远的地方,大家也是仰慕中华文化的。所以潮州人说,我们是海边的邹鲁,是南海之滨的孔子弟子。

因而潮汕文化在我的印象中,是中原文化向南传播、向海外传播的一个精神落脚点,一个文化口岸。当中原文化传承到了潮汕地区,他们格外重视保持古代形态的各种文化符号,保持原符号,因为他们要的文化依托就是中华文化的原符号。

“走先”带来了静态生存和动态生存的组合

主持人:这里的人有一种精神,肖先生您把它概括为“走先”,潮州人出走的特别多,他们不太在一个地方老老实实地待着,他们像水一样到处流动。我来到潮州以后,听到这边人有一句话,说“十米水布下南洋”。这一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今天,潮汕有大量的本地人,在海外生根开花结果。对于潮州人这种出走的生存状态,您有怎样的理解?

肖云儒:我觉得潮汕人到海外去呢,他的心情跟韩愈到潮州来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很大的差别,是很悲凉很慷慨的。你说一条水布过南洋,莫奈何打起包裹上暹罗,一条水布是什么,是没多少东西可带,便只身闯洋到泰国去了。

但不仅如此,当然“走先”是先人一步出走,是为了解决买米的问题,后来有钱了,又解决买官的问题,这是一方面。解决他们生存和发展中形而下方面的问题。实际上,“走先”跟“闯洋”这种流动生存,给潮州人文化心理带来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静态生存和动态生存的组合,一种两极振荡。静态生存如种地,潮州人很会种地,下绣花的功夫,叫做种功夫地,还有喝功夫茶、看功夫戏,都是说不干则已,要干就要把活儿做到极致。那么闯海,他们把自己的人生,放到另一层面,在水路上去颠簸。我曾经想到过这跟我们西部有类似的地方,我们是在沙海里颠簸,我们那儿也是土地文化跟游牧文化的交汇处。一方面有土地的静态生存,一方面有游牧文化的动态生存,但是由于中亚和西域近几百年的衰落,这条陆上丝绸之路开始衰落,所以这个动态生存给西部带来的好处,包括文化心理,明显不如这边。潮汕文化既有一种中原文化的沉淀,有对中原文化的仰望,但由于生活所迫和生存环境的恶劣,他们又被迫选择海洋,选择了中国任何一个族群都很少有的海洋文化的生命探求。

三种留洋方式的特点

主持人:回顾一下我们中国的近代史,有这样一个关键词:留美幼童。我们潮汕人的出走,包括儿童去西方学习。现在,留洋这个词我们是更加地熟悉了。因为在全球化的时代,我们很多的青年,你看咱们今天来了这么多年轻的学生,他们中间有很多人可能将来就会从这个地方,走出国门到外面去留学。我现想请教的就是,从您观察和研究的角度来看,现在的这个留洋又和我们历史上,包括和潮州人的留洋有什么不同?

肖云儒:留洋可能有三种,一种官派留学,承担社会改革使命的,孙中山啊黄兴啊回来就用崭新的观念思想闹革命了。一种是民间闯洋,最后发家,他给中国最早地锻造了民间商业运作方式。第三种,就是你刚刚说这种,现代的学生出洋,主要是留学,是文化人的出走,带着文化知识技能再转回来。

三批人出国在空间上可能是同步的,现在我们还有公派还有私人留学,还有商业出走,但在时间上它是有先后顺序的。最早是闽南人潮汕人广东人出海,个别人闯海明代就开始了,那是小商品经济情况下闯海。然后到了辛亥革命之前,清末有了商品经济进一步发展的要求,也发现这个国家需要有政治改革,这时一大批人留学就是上学校,在政治体制和社会管理上学习西方。政治上的留学和经济上的闯海之后,才有文化上的闯海。以文化改造为目的的这一批留学生,我觉得反映了中国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的一种深刻化过程,它越来越感到文化的变更是这个国家变更的根本。光有市场经济小打小闹的市场经济,你没有政治体制的变更,那管什么用?有政治体制变更,若变不成整个民族的文化心理,你又能怎么样呢?只有文化的变更才是最深刻的变更。这就是为什么说韩愈对潮汕地区功德无量。教育、教育,是个教化过程,当我们要走向现代社会的时候,只有物质文明,只是有精神文明,是不够的,还要有政治文明的养成。这个政治文明的养成,没有教育的熏陶,没有公民社会的营建,从非常小的事慢慢地养成,不但尊敬传统文化,而且学习现代文明,也是不成的。因而我们今天谈的出走和望乡,就是一个精神文化的生态循环,是一个非常好的循环。

出走与留守哪一个更重要?

主持人:出走和留守,在这块土地上,在祖国任何一个角落都在发生着,哪一个更重要?它们对于整个国人的心态又有着什么样的价值?

肖云儒:出走与留守哪一个更重要?在不同历史时空,不同的族群,不同的人生段落,有不同的答案。为了什么出走?为了什么留守,也会有不同的答案。不同的出走和不同的留守,它的道德评价和价值判断也都不一样。但如果要大而化之说中国现代,哪个更重要?我认为还是出走更重要。不是指的你这个跨空间移动,不是空间距离一定要由这个城市挪到那个城市,而是指跨文化交流,是指你的心灵、你的精神、你的文化要走要动,不是仅仅嘴里说走,而要真正动起来。中国作为一个土地文化、以守土为业几千年的这么一个国家,整体上来说出走是比留守更重要的。我们不能把留守和出走仅仅理解为一种行为的东西,我们应该从精神内核上来理解它。我们讲出走呢,并不是说我们在本土就不能出走,好像不去留学了我们就不能学西方的东西。我们在本土不仅仅要学我们自己的文化,还要学其他的各种各样的先进的文化。要有一颗律动的心,但不要有一颗躁动的心。这很重要。所以不要把出走只理解为一种具体行为上的东西,我留守的是家园,但出走的是思想和文化。在出走中追求更多新的东西,这种追求才为你的留守奠定下更多、更坚实的基础。

潮州的文化密码

主持人:我昨天听李闻海先生给我讲了一个小故事,说潮州呢有这么一个民谣,他到美国去,美国潮州人的第三代人,已经不是中国籍了,美国籍,不懂汉字,听不懂国语,但是他竟然能够用典型的非常正宗的潮州话来念这个民谣,这个顺口溜。

肖云儒:这是一个密码呀,我们完全可以用它来解码潮州人。这也像地下党接头暗号一样,一念就是知道,哎,这是自己的同志,同乡,乡亲。另外一个族群也是这样子,很顽强地保留自己文化的信息,就是苗族。在美国,在欧洲的德国,有一些被战乱冲散的苗族,每年都有一个固定的约会,不管他们是什么国籍,融入到哪一个社会,都会朗朗上口地唱一首苗族的民谣,这种保留语言这种文化信息的顽强程度真是令人惊叹,血浓于水呀。

恩格斯曾经说过,这个叫获得性遗传,它是后天遗传,也可以说是一种文化的精神的DNA,就是密码,文化DNA,语言、诗歌、音乐的DNA。他可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知道我们唱的是唐山来的歌,是故土和祖先的召唤,就找到了认同,找到了一种根的感觉找到了一种种族的、文化的归属感。

刚刚说到我们华侨出海的时候,都是充满了凄凉的。我记得我在中学的时候读过闻一多一首诗,当时我还是十八九岁,读得热血沸腾:

年去年来一滴思乡的泪,

半夜三更一盏洗衣的灯……

下贱不下贱你们不要管,

看哪里不干净哪里不平,

问支那人,问支那人。

它是闻一多《七子之歌》中的一首,跟澳门回归时流行的那首同时写的一首诗。我当时觉得,我们的海外华人,在这样一种境况下孤独地闯洋生存,充满风险、形同犬马、被人视为下等人。在“离乡少年郎,归来白须长”这么一种孤独的离乡背井的充满变数的生活中,他唯一的精神依托,就是唐山的故土、乡亲、祖国呀。因而这个密码给他的远远不是十块八块钱的救助,而是生命之根、精神之根的营养。我觉得是这样的。

中国人天生有中华文化的基因

主持人:有一个网友说我们这些人呢留学去,出去给我们带来了是什么呢?他归结为两点,出去把我们的钱送出去,他出去是为了回来,镀一层金回来,回来干什么呢?赚我们的钱,他这个观点是有一点偏激,但是我发现这种现象是存在的,不知道您对于这个现象怎么解读?

肖云儒:这个现象的确是存在的。我不太同意对这个现象做过多的负面评价。退一万步讲,他就是回来赚钱,也是给家乡的投资,他与家乡双赢有什么不好?你更要看到,他镀的那一层金,是现代管理之金,科学技术之金,回来赚钱拿走的是钱,但他留下了现代市场经济的许多理念、思维、方法和许多现代心态。你要看到这个对国家现代化改造长远的好处。我始终觉得中华民族的改造,重点在于文化人格本身,在于对几千年农业文明的改造。我们要用一种系统论的观点,一种很宏大的海纳百川的眼光来看这个问题。

我觉得到了现代,全球一体化的今天,我们在谈学问的时候已经不能用中学西学这种二元对立的思路来分类,而是全人类都共处在一个终极的阳光和真理之中。是的,我们每一个民族是在每一朵不同的云霓下面来探索这个共有阳光,我们在汉民族云彩下面,人家在英吉利、在美利坚的阳光下面,因而有了文化的民族和地域特色,但是探讨的最后目的是达到那个全球化的阳光。因此你不能说,你探讨真理的阳光,你就西方化了,人家也探讨真理的阳光,人家都偷了我们的文化,东方化了。我们得升华到一个全人类文明的格局中看问题。潮汕文化跟中原文化,中华文化、潮汕文化与世界文化的关系恐怕应该这样看。

观众:我们大学生走出去之后,在价值观方面肯定会受到西方价值观的影响。我个人认为这个影响还是有西化的,而西方的价值观念还是有消极一面的,不能说西方就完全是好的。谢谢。

肖云儒:我基本上同意这个同学的观点,西方文化包罗万象,良莠不分,当然有它消极一面,但是我们从历史的大进程,从中华文化的宏观建构来说,消极影响是次要的。而且我觉得,它会通过我们中华民族文化的各种过滤机制或多或少将它消减、过滤。我们往往对我们的过滤机制缺乏自信。优秀的文化坐标、文化结晶,包括年龄,都是一种过滤机制。你20岁时恐怕要西化得快一点,到了50岁以后你看一看,心灵中的各种中华文化的因子开始复活,要西化就难一点了。

主持人:肖老师现在就西化得很慢。

肖云儒:我中间也西化了一段,现在又回到中华文化的坐标了。就是说,中华文化是个酱缸,所有的新鲜萝卜放进去,泡上几年都咸了,咸得不能进嘴。但也可以换一种思路,当你不停地给这个文化酱缸中添加新鲜萝卜的时候,它就淡了。这绝对是一个有利有弊的选择,我们有选择的权利。同时便有了选择的责任。我们可能会在两个层面上承担起选择的责任。一个是出于对民族文化的责任,我天生就是中国人,不但有中国血缘,而且有中华文化基因,在吸收人类文明成果时不可能没有选择。还一个是利益选择。在当前,利益选择可能更重要。我们很多在国外留学的人,开始几年都不回来,现在慢慢都回来了。为什么,他在国外,社会中心、机要部门、高端职场都进不去,他只能当二等公民。回到国内则成了香饽饽,为什么不来?这是利益和市场选择和责任选择文化选择的结果。所以我觉得不用太担心我们的青年会被西化掉。

这中间始终有一个问题,就是错把西方文化取代了全球文化、人类文明。我们是在中国这片云彩底下来探索阳光,然后你去了美国那块云彩去探索阳光,你要看到在美国在中国探索的都是具有全球性的阳光。你不要专门去人家那里吸收只有地域性意义的云彩。这样没有普泛意义的云彩你就不要吸收它。我们既不要把只给美国下雨的云彩当成普照人类的阳光如获至宝地弄到中国来炫耀,也不要把高悬在美国云彩之上普照人类的阳光,当成西方资本主义的东西而拒绝掉。

1000多年前韩愈从唐代长安来到了潮州,他在这里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就是中华文明基因。时间不能复制,空间也没有办法挪移,但是有一点结论是共通的,就是其中文明的变迁和文明的密码,是有迹可寻的。我们应该怎样来吸氧,怎样从各种不同的文明之间得到一个更多元化的判断和更新,我们的传统文化应该怎么样固守,又应该怎么样寻找自己的定位呢?还待人们在时间长河中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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