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楷模”张淑珍:我一生就种好这棵茶树(上)

从“茶姑娘”到如今的“茶奶奶”,已经过去了60个春夏秋冬。

一说到茶叶,她便眉头舒展、面色红润,像正在沉思的姑娘见到可以托付终身的恋人,忘乎所以地站起身来。

她站在窗前,抽出两张白纸平放桌面,用檀木茶匙取出少许茗茶,均匀撒落在白纸上。

“这个是‘东方美人’,是小绿叶蝉叮咬过后,其唾液融入叶片,有着独特香味和保健功效,是发酵茶的贵族……”我看着她,她专注地看着这些精细的小叶尖。

“我们商南纬度高,比南方降雨量少,而且昼夜温差大,茶树生虫少,都是用物理方法除虫……”。


北纬30度的魔咒

商南地处北纬33度,说其纬度高,是相对于北纬30度而言。

60年前,在商南林业站的土房子里,经过数次育种移栽茶苗均告失败后,“茶姑娘”张淑珍也像这样出神地盯着地图,盯着地图上那一条线——北纬30度线。

此刻,这条线在她眼中是神秘而残酷的。

在这条线上,既有人间天堂苏州、杭州、瑞士的苏黎世,也有人称死亡三角区的百慕大,太平洋的龙三角,还有喜马拉雅山上寸草不生的雪峰……

它还是中国茶树生长的临界线。

茶叶栽培学界定的茶叶适生区是北纬30度以南。

真的不能逾越吗?

但是,科学的本质是什么?

是不断的求索和创新!

在北纬31度的安康和北纬32度的汉中,不是也产茶吗?这个魔咒,她要打破。

为什么是她?

1938年,黄河花园口决堤,出生于河南太康县这个“黄泛区”的淑珍才一岁多,26岁的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带着淑珍、淑珍的两个哥哥和嗷嗷待哺的妹妹,在蝗虫、野菜、树皮、草根都没得吃的时候,拖长带幼地逃出去求生。

在那“水、旱、黄、汤”扫荡,饿殍遍野的年月里,淑珍的母亲——一位乡下女子,不仅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活了下来,还让淑珍和兄妹都读了书。

这其中不仅有智慧,更需要活下去的信念,需要不向困难低头的韧劲。

淑珍承袭了这种倔强的韧劲。

1961年,她和爱人焦永才从西北农学院毕业。一个来自河南,一个来自甘肃,两个年轻人因为爱和理想,放弃留在省城的机会,响应党的号召,选择到基层去,到一线去,到山区去。

于是,两人被重新分配到商洛。

那时从西安到商洛的班车五天才发一趟,因为山高路陡,人称“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修车六七次,八九十人推。”

俩人从秦岭北麓乘坐拖拉机,经蓝关、穿秦岭、过武关,跋涉一天半,来到秦岭南麓、鄂豫陕三省交界的商洛市商南县。

这个八山一水一分田的深山小县,一山望着一山高。“洋芋糊汤疙瘩火,除过皇帝就是我”。农民依山傍水而居,刀耕火种,过着靠天吃饭的日子。

淑珍被分到县农林综合站,第一项工作是下乡搞林业普查。深山里的农民一盘腌菜吃几天,农户端出稀罕的浆粑糊汤给她吃,酸得她掉眼泪,大娘看在眼里,硬要拿出攒给孙子买作业本的鸡蛋来招待她这个干部……乡亲们的贫穷,噬咬着淑珍的心。

“我上学没交过学费,吃饭都是国家发的奖学金。国家把我培养出来了,我就应该为党和人民做更多的工作。”这是她一生的信念。

普查结束,淑珍认真梳理商南经济树种,寻找帮农民致富的路子。她引进试种过油茶、文冠果……如今商南县委县政府院内挺拔的水杉就是她那时引进的。在那个人民公社的时代,种下的林木,常常是“春一片、夏一半、秋不见。”

那年春节,时任县委副书记、老红军干部梅光华到林业站来看望慰问干部职工。

他对淑珍说:“我在安康打游击时,看到山坡上有很多茶树,群众年年采茶卖钱。你看看商南能种不?要是能种,我全力支持你。”

春节过后,梅光华到安康开会,就用樟木箱子带回来200株茶苗。

从那时开始,淑珍正式开始了茶叶种植之路,然而,一次次移栽,一次次失败,淑珍的心一次次揪紧。

看着她紧锁的眉头和日益消瘦的身体,爱人焦永才建议:先放一放,换换思路,改移栽为直播试一试。

爱人的话像一道闪电,划过无边暗夜。

1970年春天,苗圃里的茶树长出了嫩叶尖尖,淑珍一片一片地采摘,生怕弄疼了这些娇贵的茶树。她将采下的嫩叶杀青、揉捻、烘焙……然后把炒制出的1.9公斤茶叶用杆秤分成均匀的38份,用纸包好,一包包送给县级领导和有关部门,以及嗜茶的人,请他们品评。

像她的孩子,这个孩子她孕育了4年。孩子出生了,她看到了希望,同时思索着如何让这个孱弱的孩子健壮起来,为农民们带来财富。


北纬33度的奇迹

1972年,全国茶叶种植现场会在湖南桃江县召开,会议落实了毛主席视察安徽舒城县舒茶人民公社时所作的“以后在山坡上多多开辟茶园”的指示。永才带着40多人的考察团参加现场会,看到活生生的依茶致富典型,大家激动不已。同时也有人戏谑:老陕来参观,光看不动弹。

淑珍按捺住激动,看着桃江的漫山茶树,沉思怎样把主席指示落到实处,在北纬33度的商南帮群众建起绿色银行。

从湖南一回来,淑珍就在永才的帮助下,认真整理自1962年林业普查发现野生茶树以来,对商南立地条件、生态环境的分析记录,和直播成功并采摘1.9公斤茶叶的实验数据,借鉴桃江学习心得,经若干个不寐之夜,形成了5万字的《南茶北移可行性报告》。

报告送到中共商南县委书记宋建勋案头。

宋书记反复看着这份有理有据的报告,不仅报告本身让他看到希望,这个名叫张淑珍的年轻女子能有如此情怀担当,让人为之赞叹。他在闪烁的油灯下苦苦思谋,如何让报告变成现实。

经过多次研讨,决定巧用当时毛主席的一条指示:抓革命、促生产。

紧接着召开了商南县第一次茶叶生产会议。

淑珍用10年汗水绘制出来的以茶致富蓝图,在商南大地上徐徐展开。

这年冬季,全县万名农民腰系草绳,背着干粮,奔向山坡沟洼,开荒种茶。淑珍带领科技人员走在垦荒队伍前面,披荆斩棘,采土样、测酸碱,确定适宜地块,然后指导农民播茶籽。

富水镇茶坊村上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村里有户农民的山地适合种茶,但这户主人迟迟不动。他不相信茶叶能致富,哪怕“春天种满坡,秋季收一车”,但这一车是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的。茶叶能当饭吗?当不了,当不了饭,又卖给谁?

淑珍不信这个邪,她每天一早就来到这户人家。他们上山挖红薯,淑珍也扛把锄头跟着去,他们去拔芝麻,淑珍也去拔……淑珍边帮着干活,边给他们讲种茶叶的好处。晚上回来,这家主人叹口气:哎,看在你这个干部帮我干一天活的份儿上,我先种两分地的茶吧。

到1976年,全县茶园面积达27000多亩。

1979年,农田到户。由于新开垦的茶山不是责任田,不用交税,而且茶叶价格低,种粮收效快。大量茶园被毁掉种粮,群众把毁掉晒干的茶树当柴烧。

当年试验种茶失败那么多次,淑珍没有流泪。这次,她找到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一遍遍讲述种植茶叶的前景,讲述农民毁茶带来的无奈,想到种茶的不易,她没能忍住眼眶里的泪水。

县委县政府领导决定:凡种茶的地块都收归集体所有。

她又一次挽救了茶苗,保住了以茶致富的梦想和希望。

然而,一株幼苗要长成参天大树,注定要经历一轮又一轮风霜雨雪的洗礼。

刚刚解决经营权问题,保住大部分茶园,新的技术问题又来了。

直播出土的茶苗,大面积枯萎、死亡。短短两年间,茶园面积由原来的2万多亩,锐减到不足7千亩。

茶树枯了,淑珍的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落。

许多人开始怀疑“南茶北移”是否科学,是不是心血来潮,劳民伤财?

质疑声中,一些农民又开始毁茶种粮。

质疑声中,淑珍没有退缩。她沉浸在办公室查阅资料、奔走在高校和科研院所请教专家、逐片逐片土地去采样分析。有时在山上取样,突然暴雨来临,她用衣服包住土样和数据资料,任凭自己被淋成落汤鸡。

苦苦探求后得出结论:

其一:商南县处于我国地形地貌划分中的第一阶梯和第二阶梯边缘,西倚秦岭,北靠伏牛山,南围武当山,东南方则是南阳盆地,在空间上形成巨大的马蹄形地势。从东南方飘过来的海洋暖湿气流进入商南境内后迅速爬升,同北方呼啸而来西伯利亚寒流汇合后凝结成雨,使得这里的降雨量高过周边地区,这是茶树能在这里生长的有利条件之一。

其二:商南属于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地下水资源远远优于同类地区。

其三:土壤种类多,成土母质极为复杂。土石山区的土质构成,有“鸡窝子”特征,一道梁、一面坡上的土壤厚度和品质都不尽相同。

从茶叶的适生条件看,商南与南方老茶区有差异,但差异不大,山环水绕的小气候条件,已经缩小甚至抵消了那微小的差异。

而土壤,可能才是茶树难以成活的重要因素。

淑珍带领科技人员经过大量详细的化验、对比、分析,发现茶树是嫌钙植物,土壤中石灰含量超过0.2%,茶树就无法成活。

这个结论为《茶叶栽培学》填补了空白。

她试着对碱性土壤进行改良,然后种植,发现依然行不通。

那么,原来连山连坡大面积种植茶树的路子要改改,要顺应“鸡窝子”特点,宜茶则茶、宜林则林、林茶相伴、适者生存。

种下的茶苗长成了茁壮的茶树,然而,树多不等于茶多,茶多不等于收入高。茶园产量低,茶叶价格低,农民又开始毁茶种粮。

此时,对淑珍来说,“南茶北移”就像西西弗斯的石头,只能不断地推着,推着,一刻都不能停歇。

她又一头扎进茶山,进行各种试验,总结出利用水源、分期合理施肥,松土保墒,填入草肥,疏花疏果,合理采摘5项丰产措施,使茶叶亩产由50公斤提高到270斤。

茶叶长出来了,心灵手巧的农妇和姑娘们唱着歌儿在晨曦中把茶叶嫩尖尖采摘下来,大家摸索着揉茶、炒茶,大家激动地把炒出来的茶叶冲泡,期待着那一口甘冽爽口。

但当人们小心翼翼地、惊喜地品尝自己炒出来的茶叶时,没有回甘可口,只有很浓很浓的青草味。

淑珍又抽调技术人员,组成绿茶试制小组,亲自带队深入全县50多个茶场,手把手地教农民采茶、揉茶、炒茶。她不光要制茶,还要试制名茶!

鲜叶杀青,是绿茶制作中最重要的一道工艺。锅温又是杀青工艺中的关键技术。

用温度表测温,误差很大。在当时的条件下,就只能用手测。生铁锅烧至暗红时,温度高达500—700度。淑珍到每一个茶场指导示范时,都要换上耐热耐磨的棉布衣服,一季走下来,她的双手连烫带磨,新伤盖旧伤,结下一层层茧痂。

6年后,1986年初夏,在位于杨凌的中国农科城陕西省农业科技研究中心,来自全国各地的数十名专家、教授和研究员欢聚一堂,品评“商南泉茗”。

“商南泉茗”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白毫显露,放至杯中,注入80度的山泉水,这少女在杯中绽放、起舞,叶底嫩绿成朵,散发淡淡的栗子香味。轻轻品上一口,滋味鲜爽,回味甘甜。

中国茶叶研究所党委书记兼所长陈启坤教授当场泼墨题词:茶香溢商洛,泉茗先为佳。

“商南泉茗”被评为省优产品,同年获得陕西省科技进步二等奖。

1992年,摘得中国茶叶最高奖——“陆羽杯”奖,评为中国西部名茶。

2002年,商南“双山”牌茶叶商标,被认定为陕西省“著名商标”。这是商南自有人类活动以来7000年,建县1500年以来的第一个省级“著名商标”。

淑珍摩挲着茶叶,热泪盈眶。

她想起50年前,在开封女子中学读书时,她13次递交入党申请书,因为家庭出身,都被拒之门外;想起23年前,自己终于在党旗下举起右手宣誓的情景。

来源|陕西学习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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