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青绿 觉农·翠茗,一杯新茶敬茶圣”主题征文系列报道之⑦《<茶经>述评》指瑕

摘 要:由当代“茶圣”吴觉农主编的《<茶经>述评》,被誉为二十世纪的“新茶经”,是当代转引最多的茶书之一。笔者研读20多年,梳理出其中五处文史瑕疵。

关键词:《<茶经>述评》;瑕疵

由“当代茶圣”吴觉农(以下尊称“吴老”)主编的《<茶经>述评》,是当代《茶经》研究的里程碑 ,其中包含了吴老深厚的茶学实践经验和理论沉淀。笔者与多位茶文化专家、学者交流时达有共识,在现有同类茶著中,该书是最为权威的,很多《茶经》注释类著作,多受惠于该书,其深度与广度难以企及,初学者如能通读该书,便会对茶文化史有了基本了解,是茶文化、茶学学者较好的入门读物。

该书是由吴老提出总体框架并终审,经张堂恒、邓乃朋、钱梁、陈君鹏、陈舜年、冯金炜、恽霞表七位学养高深的茶学专家、学者共同执笔完成的,笔者称之为《<茶经>述评》编纂“七贤”,已作专文介绍他们的主要事迹。

《<茶经>述评》最大的特点是,没有功利性,包括吴老与“七贤”,非常值得尊敬。不像当代某些人,受种种利益驱使,随意编造虚假茶史,人为造神,不论出处,还能以官方名义随意通过所谓《宣言》《共识》予以认可,指出错误后,仍不作更正,将错就错,在著作、文章中夹私带货,误导读者,人为造成虚假、混乱茶史,害在当代,遗毒千秋。 作为常备茶书,笔者经常研读其中章节,得益匪浅。但发现其中有一些明显的文史错误,另有一些值得商榷。其中客观原因是当时整理出版的文献较少,更没有电脑检索。鉴于该书是当代引用最大的茶书之一,笔者本着求真求实、实事就是精神,感到有必要指出其中错误,以免以讹传讹,并希望能在再版时作出说明。笔者文前申明,瑕不掩瑜,这些瑕疵并不影响该书该书作为现当代最优秀、最有影响力的优秀茶书。

这也符合吴老本意,其在写于1984年8月18日的《<茶经>述评》前言中说:

这最后一稿,自己看看,还是很不满意,不仅文字上不够严密,内容上有些新意也不够完整。在撰写的前两三年中,正是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为了对茶树原产地和我国生产红细茶的问题进行研究,曾先后前往四川、云南、广西、广东等省、自治区再次进行调查研究,并写出了论文,提出了建议。其间,各地几度往返,时间过于紧张。在后两三年,自己的时间虽较充裕,但精力又大不如前。因此,对前后三个原稿都未能加以仔细地推敲。现因时间已拖得太久,不得不权且拿出来,让广大读者予以批评指正,使这本书得在以后修订完善,则是我所最盼望的。

本文以中国农业出版社2005年3月版《<茶经>述评》为样本,梳理其中明显错误与值得商榷之处。

中国农业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茶经>述评》第二版封面

一、误记陆羽“老死于故乡”

《<茶经>述评》第334页写到:“陆羽出生于湖北省荆州地区的天门,老死于故乡。”

关于陆羽卒葬地,当时即有二位好友、著名诗人诗记其事:

一是孟郊的五言凭吊诗——《送陆畅归湖州,因凭题故人皎然塔、陆羽坟》,其中写到:“杼山砖塔禅,竟陵广宵翁。”其大意为陆羽坟与忘年缁素之交皎然灵塔,均在湖州杼山。该诗广为人知。

二是官至宰相的文学家权德舆,其与陆羽友善,先后作有与陆羽相关的三首诗,其中《哭陆处士》(一作《伤陆处士》)写道:“从此无期见,柴门对雪开。二毛逢世难,万恨掩泉台。返照空堂夕,孤城吊客回。汉家偏访道,犹畏鹤书来。”其大意为:陆羽病逝后不久,一个雪后冬日,诗人到孤城吴兴(吴兴因沼泽地多长菰草而得名“菰城”,又称“孤城”)凭吊好友,看到其故居柴门积雪未融,但亡友已赴黄泉,阴阳两隔。离开时夕照空堂,想到今后一旦招贤纳士,就会想起陆羽这样难得之人才,伤感之至。

明代著名文学家、“竟陵派”代表人物钟惺,也曾到湖州凭吊同乡陆羽。万历四十七年(1619),钟惺寓居南都(今南京),与友人前往湖州凭吊同乡陆羽,作有《将访苕霅,许中秘迎于金阊导往,先过其甫里所住,有皮、陆遗迹》,其开篇写道:“鸿渐生竟陵,茶隐老苕霅。袭美亦竟陵,甫里有遗辙。予忝竟陵人,怀古情内挟。……”其中“茶隐老苕霅”之“老”字,即终老之意;“苕霅”为湖州代称。作为同乡名人大家,钟惺知道陆羽终老于湖州。

古今名人之卒葬信息是不会造假的,尤其是死讯不会误传,难得当时还有两位著名诗人、文学家、官员留下凭吊诗篇,历代并无异议,清代才有《大清一统志》、光绪《湖北通志》说陆羽终老于故乡。中唐到清代相距千年左右,何以唐宋时代没有此说,近千年之后才提出?想必是好事者标新立异而为之。

以年代先后判断史实真伪,是文史采信的一大原则。《<茶经>述评》未提依据,或许参考了这些清代穿凿附会之说,作出了陆羽“老死于故乡”的错误结论。如依此类推,当代各地多有自封茶祖、自诩茶文化发祥地者,百年之后,后人据此考据,茶史岂不乱套?述评《茶经》,厘清陆羽生平至为重要,如确属如此,应作详细考据,而非一笔带过。就此来说,本书误记陆羽卒地,引发当代及后世争议,是一大瑕疵。

笔者已发表专文《当代陆羽研究之伪命题三例》,其中第二例为“陆羽终老于故乡“之说。

二、日僧荣西“茶为万病之药”之语张冠李戴,误为唐代陈藏器语

《<茶经>述评》第40页介绍“茶的效用”时说:“在我国古籍中,有许多关于茶可防病的记录,有的甚至说茶可治百病,为‘万病之药’(见唐代陈藏器《本草拾遗》)”。

陈藏器系初唐宁波籍大医家。因与宁波相关,笔者尤为关注,始于2010年,即对此语作了详细考据,发现此为张冠李戴之文史错误。

该语源于日本高僧荣西《吃茶养生记》。该书两次引用《本草拾遗》之语。其中卷之下写到:

《本草拾遗》云,上汤(为“止渴”之误)、除疫云云。贵哉茶乎,上通诸天境界,下资人伦。诸药各治一病,唯茶能治万病而已。

日本江户时代(1603-1867)平安竹苞楼藏《吃茶养生记》书影,其中“上汤”两字明显为《本草拾遗》原文“止渴”之误。

不难看出,造成“茶为万病之药”张冠李戴之原因,是古文标点断句之故。文中从“贵哉茶乎”以下,其实是荣西之感慨,准确标点断句为:

《本草拾遗》云,上汤(为“止渴”之误)、除疫云云。贵哉茶乎,上通诸天境界,下资人伦。诸药各治一病,唯茶能治万病而已。

该书传到中国后,此语结尾有不同译本为“诸药各为一病之药,唯茶为万病之药”。这就是“茶为万病之药”之由来,不知是《茶经述评》还是其它文章或书刊,最先将荣西之语误为陈藏器《本草拾遗》之语。

世上根本没有万病之药,如陈藏器等历代大医家各种本草类著作,都是具体记载中草药之功效,不会出此夸张之语。而荣西作为嗜爱茶饮之高僧,不需要医家的科学严谨,作此夸张之语则可以理解,笔者看到其书中有三处提到“万病”之语,亦与该书开头之语相吻合:

茶也,养生之仙药也,延龄之妙术也。山谷生之.其地神灵也。人伦采之,其人长命也。天竺唐土同贵重之,我朝日本曾嗜爱矣。古今奇仙药也,不可不采乎。

笔者已发表专文《“茶为万病之药”语出荣西〈吃茶养生记〉》。

三、对《华阳国志》所记茶事表述有误,并非特指周代

《<茶经>述评》第6页写到:

晋代常璩在公元350年左右所撰的《华阳国志·巴志》中说:

“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著乎《尚书》…… 其地,东至鱼复,西至僰道,北接汉中,南极黔涪。土植五谷。牲具六畜。桑、蚕、麻、苎,鱼、盐、铜、铁、丹、漆、茶、蜜……皆纳贡之。”

这说明早在公元前1066年周武王率南方八个小国伐纣(见《史记·周本纪》)时,巴蜀(现在的云南、贵州的部分地区)已用所产茶叶作为“贡品 ”。

查对《华阳国志·巴志》原著,开篇有三段文字,其中第一段两节,记载唐尧至三国魏之历史沿革。第二段介绍九州概况,巴、蜀属梁州,结尾写到:“武王既克殷,以其宗姬于巴,爵之以子。古者,远国虽大,爵不过子。故吴楚及巴皆曰子。”第三段记载特产、民风,除了写到茶、蜜等特产,紧接有“园有芳蒻、香茗”之语。

其中“周武王伐纣”只是历史沿革之一个时代,解读表述时,不能以省略号为过渡,将茶、蜜等特产,直接联系到“周武王伐纣”后以茶纳贡之。如按此说法,则可追溯为当地更早年代的贡品,也并非特指周代,因为周代之前,当地亦有管辖之国君、诸侯,也会有特产朝贡。

除了特指某一年代,一般方志所记特产多指作者著述年代而已。正如当代某地新修方志所列各种特产,除了特别标注某种特产什么年代曾经作为贡品外,多为当代所见著名特产,而各地特产都在不断引进、发展之中,不能将这些特产都列为该地历史沿革中的最早年代。

据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附注,《华阳国志·巴志》所列18种贡品,系三国蜀汉学者“谯周《巴志》原所列举”,依此则可理解为三国时代即有这些贡品。

笔者已发表专文《<华阳国志>记载两处茶事并非特指周代》。

四、《神异记》与《神异经》混为一谈

《<茶经>述评》第230页,在述评“七之事”《神异记》“虞洪获大茗”时写到:

《神异记》(神话故事,虞洪获大茗)。《神异经》一卷,是一本假托西汉东方朔所作的神怪故事集。此书最先著录于《隋书·经籍志》,《茶经·四之器》中关于“瓢”的说明中,也提到了这个故事,并说发生于“永嘉中”(晋怀帝永嘉年间,即307—313年),说明此书的撰述年代,是在西晋以后至隋代以前之间。《茶经》所引的《神异记》可能就是上面所说的《神异经》,也可能是西晋以后人就《神异经》加以删补并改名而为陆羽所见的另一种神怪故事集。《神异经》后来曾收入明代何镗所辑的《汉魏丛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子部·小说类》也曾著录有《神异经》一卷,但仍说是汉代东方朔所撰。

这一评说显然是把《神异记》与《神异经》两书混为一谈了。其实《神异记》《神异经》是成书于不同年代、内容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历史文献。

《神异记》由西晋道士王浮所撰,原书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引录类书《神异记》,共400多字,分为八则,前三则为小故事,后五则每则仅一句话,其中第三则为“虞洪遇丹丘子获大茗”故事。第四则还有一句有关茶事的话:“丹丘出大茗,服之生羽翼。”

与《神异记》相比,成书于汉代的《神异经》,则为五千多字的长篇。该书旧题汉东方朔撰,晋张华注,实为假托。该书受《山海经》影响,所载皆荒外之言,怪诞不经,内容多奇闻异物,想象丰富,文笔简洁流畅,全文无茶事记载。

由于混淆了《神异记》和《神异经》,也造成了对故事主人公之一丹丘子年代表述的混乱。《茶经·七之事》开头记有“汉仙人丹丘子、黄山君”,但未说明引文出处,前文“四之器”及下文又分别引用了晋余姚人虞洪遇丹丘子获大茗故事。《<茶经>述评》将两个年代的丹丘子视为同一人,缘于仙人长生之故。其实丹丘子只是历代仙家道人通用的大号,不同年代可有多位丹丘子,汉仙人丹丘子不等于晋丹丘子。2008年,笔者曾在《中国道教》等报刊发表专文《丹丘子——仙家道人之通称》。

造成两书混淆的原因是作者未查对原著。

笔者已发表专文《〈神异记〉与〈神异经〉考》,对两种不同文献作了考述。

流传到日本的《神异经》书影

五、否定晏子茶事依据不足

《茶经·七之事》引《晏子春秋》语:“婴相齐景公时食脱粟之饭炙三弋五卵茗菜而已“

《<茶经>述评》对该语是这样标点的:

婴相齐景公时,食脱粟之饭,炙三戈五卵、茗莱而已。

该书220-221页评述晏子茶事,持否定态度,认为“在公元前6世纪的春秋时期,居住在山东的晏婴,是否能在吃饭时饮茶,是很值得怀疑的。……陆育把《晏子春秋》条列入《七之事》中,是不恰当的。另外,‘茗菜’有的书作‘苔菜’,认为晏婴所吃的不是茶而是苔菜,那就更不应该把这条列入《七之事》了”。

如此结论未免武断。虽然文献记载的周代茶事尚未得到确证,但汉代已出现大量茶事。中国科学院正式证实2015年,从汉阳陵出土的植物样品为古代茶叶,距今已有2100多年历史。据2021年第5期《考古与文物》报道,经山东大学科研团队研究,2018年8月至12月,在山东济宁邹城市邾国故城遗址西岗墓地一号战国墓随葬出土的疑似茶叶样品,确认为煮泡过的茶叶残渣,茶叶实物出土又前推了300多年,距今近2500年。那么,晏婴吃茶或饮茶也是完全可能的。

经山东大学科研团队研究,2018年山东济宁邹城市邾国故城遗址西岗墓地一号战国墓随葬出土的拟是茶叶样品,为煮泡过的茶叶残渣。(山东大学供图)

关于“苔菜”之说,其实是误读。“苔” “薹”自古以来就是意义不同的两个字,不是简繁关系。“苔”有舌苔、青苔、苔菜(海藻类)、海苔、浒苔等名词或词组。在浙东沿海,苔菜又称苔条,呈发状条形,南宋宁波宝庆《四明志》记载:“苔,生海水中如乱发,人采纳之。”俗称“海中绿发”,非常形象,每年冬末春初采集,为美食特产之一,如苔菜油爆江白虾、苔菜油氽花生米、苔菜油氽芝麻等;相似的海苔为海产紫菜,有所区别,浒苔多见于辽东半岛,藻体鲜绿色,由单层细胞组成,管状或粘连为带状。多发于夏秋季,旺发时会覆盖海面,如赤潮一样危害海洋生物,可用于工业原料,未见食用记载。薹菜别名青菜,为十字花科芸薹属芸薹种,白菜亚种的一个变种,系黄河和淮河流域的地方特产蔬菜之一;以食用菜茎为主的广东菜心红菜薹,别名紫菜薹;蒜、韭、油菜等开花时长出的花莛,称为蒜薹、韭薹、菜薹。

大蒜抽茎开花时,蒜心之茎称为。尽管古今、南北菜名有变,称呼不一,但晏子显然不会食用单一的苔菜或海苔,而是食用多种蔬菜。

笔者家乡东海发状条形苔菜,每年冬末春初采集,为美食特产之一。

造成误读主要是标点断句造成的。准确断句为:

婴相齐景公时,食脱粟之饭,炙三戈五卵,茗、莱而已。

在 “茗菜”两字中间以顿号分隔,说明是茶与菜,菜则是多种菜。

笔者已发表专文《晏子吃的不会是单一的“苔菜”——简论《茶经》晏子茶事引文的准确性》详述其事。

其它细节方面,还有如205页注释第41条:“原文‘悬豹’,恐为悬瓠之误。瓠,属于葫芦科的植物。陆羽在《四之器》里关于‘瓢’的说明中曾指出:‘瓠,瓢也,口阔,颈薄,柄短。’”该注释对应199页弘君举《食檄》原文,其中“悬豹”应为“悬钩”之误,悬钩悬钩子(覆盆子旧名),此误当代很多《茶经》版本都未能校出。笔者另有专文《破解<茶经>引文弘君举<食檄> “悬豹“之谜》。

结语:敬意在先,勘误在后,瑕不掩瑜

《<茶经>述评》上述五种文史错误,其原因有的是未查阅原著,有的是理解歧义。

智者千虑,难免有失。如本文开篇所说,笔者对吴老等所有参与《茶经述评》编著的前辈专家、学者,所作出的贡献,怀有由衷的敬意。对于茶文化来说,该书功德无量,上述个别错误,瑕不掩瑜,写出此文,目的是倡导文献的准确性,敬意在先,勘误在后。

其中个别问题,笔者2008年曾致信中国农业出版社和该书责任编辑穆祥桐(现已退休),当时其热情回信表示已注意到这一问题,遗憾的是,2020年6月由沈冬梅主编的三版《吴老集——<茶经>述评(外三种)》,工本较大,仍未作修正和说明。真诚希望该书四版时,能邀请严谨学者详细考订,认真修订说明其中错误之处,让读者知情。

如本文开篇所说,吴老最盼望能对《<茶经>述评》修订完善。笔者指瑕,意在使之更为准确,不失为对吴老等前辈专家、学者的尊重与敬意。

(注:本文为“只此青绿 觉农·翠茗,一杯新茶敬茶圣”主题征文活动三等奖作品。)

来源: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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