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将新火试新茶(二)

且将新火试新茶(二)

  作者:杨雨

  在寒食节过后的第一个周末,像催债似地催朋友送的新茶终于如约而至,虽然有些姗姗来迟,但是对望穿秋水的我来说,那一捧新茶,无异于久旱后的甘霖。

  我不是一个嗜茶如命的人,甚至一度很小资地差点嗜咖啡如命了。但是,在经历过咖啡之后,我仍然老马识途似的又恋起了茶。一缕清香,更契合我的平淡。

  朋友送的新茶果然不负我所“望”,打开一盒云雾,小心翼翼撮起几片茶叶,全是单片的芽尖,娇嫩欲滴地躺在掌心,就仿佛看到在云雾袅绕的武功山脉,同样娇嫩的采茶女子却已经用一双纤纤素手细细地掐下最尖尖上的一片———有女如荼,那是春天最朴实的风景。

  为了几盒新茶,弃家中的紫砂和瓷器不用,又去买了几个玻璃杯,还“恨恨地”发短信给朋友:“以后要是还送这么好的新茶,记得一定要一起配套送玻璃杯。”老实的朋友居然忙忙地回短信问:“买玻璃杯花了多少钱?”我说:“一个玻璃杯一百多块,买了六个。”

  其实我还没小资到那个程度,真花几百元去买玻璃杯来喝公元2007年的武功新茶,六个玻璃杯加在一起也不过一百多块钱。但我就用这种“反讽”的方式,将我对朋友的真诚谢意传递了过去。

  买回玻璃杯,找出很久不用的陆羽壶,煮了一壶水,等着听水沸的声音,那种期待竟然是很久都没有体验过的平和。茶叶在杯底静静地躺着,跟我一样地从容。水冲下去,顽童似的争先恐后地浮起,却又大家闺秀似的袅袅沉下,我在玻璃杯的外面看着,仿佛看着生命的沉浮,无论以何种姿态,都是打动人心的美丽。

  于是又给朋友发了一条短信:“用玻璃杯喝新茶,养胃加养眼。”

  我忘了加上一句:还可以养心。

  今年的第一杯新茶是在君山上喝的,岛上露天的茶馆,热闹的游客,伶俐的售茶小姐的滔滔不绝,跟银针的沉静全不相干。但新茶淡淡的苦和涩却一直在舌尖缠绕,一个月都没能忘记。

  第二杯新茶再捧在手里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从惊蛰等到了寒食。苏轼说过:寒食后,就该用新火煮新茶了。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如果说介之推的故事是寒食的文化内蕴,那么在民间,寒食的来历其实只是因为季节的变更,古人改用不同的树木来钻燧取火了,在寒食之日改火换用新火,意味着新一季的开始。

  在用天然气取火、用饮水机的水泡茶的二十一世纪,改火仅仅成了一个历史名词,可我还是象征性地用陆羽壶代替了改火仪式,算是用一种很可笑又很无奈的方式纪念了一回古人和历史。

  于是,在历史中沉睡的苏轼,也被氤氲的茶香唤醒,陪我一起失眠。

  第一眼看到的苏轼,是他一贯的旷达和洒脱,就像新茶第一眼看到的碧绿清澈。

  细品之下的苏轼,却有深藏的悲哀和落寞,就像新茶咽下后舌尖萦回的苦涩。

  同样是寒食节,那个曾经豪饮贪醉的苏轼,那个曾经劝人“诗酒趁年华”的苏轼,那个曾经藐视如磐风雨一甩衣袖“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苏轼,原来也这样地苍凉过: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

  在读到这首寒食诗之前,我一直以为苏轼是宠辱不惊、生死两忘的,就像从小读到的教科书评价的那样:一个如仙如道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恐怕很多时候苏轼自己都误以为自己是看破世情了,但那些有意无意之间的真情流露,苏轼会惊异地发现,他的执著并不曾因人事而改变。

  在黄州写的这首诗,照苏轼自己的说法,是他在黄州度过的第三个寒食,他被贬黄州的时间是元丰三年,四十五岁的苏轼正当壮年,却已经在诗词中流露出暮气。他的生活已经是穷途末路:“空庖”、“破灶”、“寒菜”、“湿苇”,而他的心境则更是“哀莫大于心死”。即使在黄州的这四年时间,他貌似旷达地给自己取了“东坡居士”的别号,但躬耕其中的几亩薄田并未给他带来光明的希望。

  我不曾见过苏轼的寒食诗帖真迹,历尽人事沧桑后,留下灼痕的诗帖现在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这个号称“天下第三行书”的寒食帖,从刻意抑制的平和到恣情澎湃的悲愤再到嘎然而止的清寂,让我看到了一个走下神坛的苏轼。这个苏轼,虽然仍旧才华纵横,却已经绝望到心如死灰———“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阮籍走到穷途末路还会痛哭,而苏轼,则连眼泪都没有了。

  是的,“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苏轼的旷达,苏轼的豪放,苏轼的悲凉,苏轼的绝望,与寒食何干?与诗酒何干?与新茶与新火何干?苏轼曾经总结自己的一生,用了一句诗来概括:“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黄州、惠州、儋州是他中年之后一贬再贬的几个地方,政坛的失意终于成就了一个文坛的神话,再一次为颠扑不破的“诗穷而后工”的中国文坛定律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佐证。当他在“但见乌衔纸”的萧瑟中失神的时候,他可也想起过,七年前的寒食,他是怎样洒脱豪迈地纵情豪饮,笑对人生?

  有一部电影叫《经过》,说一个日本年轻人,在他最落寞的时候,专门跑去台湾,就是为了看看苏轼的《寒食帖》,他想从寒食帖的背后,感受苏轼当年同样的落寞。

  原来有一种心情,是不仅可以跨越历史,还可以跨越国界,在不同的人心中泛起波澜的。人的本质是寂寞,可是这个世界,并没有真正寂寞的人。

  去台湾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是我相信,看不到寒食帖不会是我一生的遗憾。至少,在这样的节日前后,有一杯新茶,有一个人,有一些故事和一些文字,可以熨贴我的灵魂,在冥冥中举杯,在冥冥中一饮而尽。

责编: a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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