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之甘与理想希望

  回甜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

  苦是生活常态却不会成为人追求的目标,从这个意义上说,人对茶的痴迷决不会单纯源出于茶之苦,就像我们热爱生活追求美好并非因为喜欢面对各种“苦”与“难”。

  内行的饮茶者都在谈论茶香以及品茗所感到的“回甜”。茶香的研究者很多,从理化分析到五官感受;从实验证明,到茶道演示——譬如,在某种特定环境里,茶叶的蒸腾作用会相应加快,为了减少茶叶的蒸腾,茶叶本身不得不形成一种抵抗素,来抑止水分的过分蒸腾,这种抵抗素也被称作芳香油,这是茶叶之所以能够产生芳香气息的根本原因;譬如,普洱茶的陈香之于发酵后产生的特殊物质,绿茶的鲜香之于鲜叶中的天然物质;譬如,“北窗高卧鼾如雷,谁遗香茶挽梦回”(陆游《试茶》),即言茶香给人的强烈感受。

  然而,却少有人下功夫琢磨过“回甜”的特别含义。人们天天品味着回甜,议论着回甜,似乎力求用“甘甜”这个词汇来进行准确界定,说明其在品茶感受中有多么重要。

  然而,对于“回甜”,很难找到如同词典一般的准确诠释,即使写过著名茶诗《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的唐代诗人卢仝,充其量也只是止步于“一碗喉吻润”这类朦胧感觉,而民间随处可见的诸如“爽喉咙”“挂嗓子”“余味足”等不绝于耳的各类说辞依旧扮演着似是而非的角色。谁都知道,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味觉”感受,是苦、涩、酸等等或强烈或微弱的味道刺激后产生的一种类似于甜的淡雅味道。

  我们不否认,假如把品茶之味过于集中在某一点,或者更多地凸显其中的某种味道,就失去了“品”的魅力与意义。这多少与恋爱的美妙或者友谊的真谛在于说不清道不明一样。但凡类似于“品”或者可以“品”的事物似乎都难一言以蔽之,更遑论那种“只及一点,不顾其余”的奢望。

  不仅思想,人的情绪、感受以及人对外界事物的认知在很多时候都呈现为复杂情形,彼此交错、互为因果的事实,常常使我们未见得能够如若物理学中的原理那样得出单一结论。作为哲学家,黑格尔所谓“存在即合理”的至理名言以最大的概括力回应了人类能否以逻辑方式清晰解读各种复杂感受的质疑。尽管如此,“回甜”,作为苦尽之后最恰当的“跟贴”,的确是一种客观存在且具有象征色彩。

  苦尽甜来是饮茶者的企盼。茶叶中可溶性单糖、寡糖及其它可溶性甜味物质是“茶之甜”的始作俑者,加上茶叶中具有多种生理功能的活性多糖共同作用于人的味觉,那种“诱惑”油然而生。活性茶多糖是一种类似灵芝多糖和人参多糖的高分子化合物,寡糖是指含有2-10个单糖单元的糖类。它们常常与蛋白质或脂类共价结合,以糖蛋白或糖脂的形式存在。与蔗糖相比,茶多糖和寡糖极易分解,高纯度茶多糖和寡糖的甜度约为蔗糖的30%,但比蔗糖更加清爽。

  人们对甜的感受大多来自于蔗糖,在这种感受的衬托下,茶多糖和寡糖带给茶的便是一种不事张扬的特性。尽管有专家认为糖类化合物在茶叶中约含10%-20%,但假如缺少“品”的环节,你几乎发现不了它们的存在。

  我们联想到一种奇特的方言表达,陕西关中某些地方在煮食汤面条时,如若食盐加少而使汤味变淡,会以“甜”来谓之,即所谓“你若嫌甜,可加些盐”。这与很多地方的表述恰恰相反,人们通常会说,淡了,或者没有盐味。不过我们仔细想去,关中人的表达应该是确切达意的——面条的主要成分是淀粉,而淀粉的基本元素则由葡萄糖与麦芽糖构成。说面条甜,可谓一语破的。

  事实上,回甜也算一种方言表达,它更多流行在西南地区。只是我们觉得,不必像对陕西关中人关于面条“甜”与“咸”的说法那样,也对所谓回甜作出达意与否的评断,因为让“回甜”这一概念保持在感悟状态,也许更贴近品茶的本相。

  饶有趣味的是,以“甜”而论,茶之甜远不能与糖之甜相比。食糖相当于矗立于甜之世界的巨塔,这与人们品茶时苦之后追求的似有非有、影影绰绰之“回甜”那种薄雾石潭丝毫无关。

  茶叶专家指出,茶叶中寡糖的甜度小于蔗糖,而口感与蔗糖近似,但不像蔗糖会造成口腔细菌的滋生,产生酸性物质侵蚀牙齿;寡糖对血糖值及胰岛素的分泌无影响;蔗糖会促进中性脂肪的上升,寡糖却有促进血脂下降的效果。这个说法可能是确切的,但具有明显的行业与本位色彩,缺少哲学式的观照姿态。制糖专家会据理力争,譬如,蔗糖的益处及作用也不可小觑:冰糖的止咳化痰,红糖的散寒活血,白糖的调味保健;糖分子结构简单,不用消化酶作用即可直接吸收;糖的摄入量与肥胖发生率以及血脂升高没有直接关系,糖尿病的发病是由于胰岛的功能不良或受损所致,与吃糖无关等等。

  专家所言皆在理,皆有科学数据能够证明。但我们认为,这些都不重要。君不见律师打官司,拿谁钱财,替谁消灾,总能找到合适的辩解理由。PK双方不做王婆同类都难,所以,常常是费了很大气力,得出的结论往往被认为是“管窥之见”。

  等待

  半壁山房待明月  一盏清茗酬知音

  其实,重要的只有一点:茶之甘不同于蔗之甜。

  茶之甘是一种隐性的甜,是一种含有糖的成分而其鲜明特征却被消解掉的甜;甜藏身于茶中却不扮演标志性角色,存在于茶中却难以捕捉到它的身影;茶不以甜见长却以回甜诱人,茶貌似带给人以苦,实则悄悄予人以甘。

  茶之甘的这一特性,很像某些生活理念:存在于无形,强调于无声。

  作为回甜,茶之甘很像耄耋老者回首沧桑往事。你看到的天空,与几十年前没有多大区别,却似乎在清澈碧蓝之间多出了许多安详;你看到的小溪,依旧潺潺流淌,但好像在汩汩之间显现出许多沉稳;你看到搀着自己臂膀、已然身躯佝偻、步履蹒跚的伴侣,一如往昔那般絮叨琐碎,不过这种“烦人”的声音仿佛增添了许多温馨。你恍然觉悟,天之安详,溪之沉稳,人之温馨,原来是渐渐萌生于你的心境,时光的流逝让你人生的“味觉”日益丰富,让你生命的“感知”越发透彻。

  然而,说到从苦涩茶汤中品味甘甜,很奇特的是,我们很容易就想到《封神演义》中的土行孙。这个身高不足四尺的小个子神怪,擅长遁地术,捆仙绳力克天下英雄。最令人称奇的莫过于他的长相:身子朝前,脸却朝后。对土行孙来说,“从前”与“以后”的含义和我们的理解完全相反。他朝前之时,却分明向后,而朝后之时,又偏偏向前。这种朝向上的“模糊”与“混沌”,很像我们对茶之甘的品味——当我们的思绪随着“品味”飘向“从前”的时候,却发觉我们的所为竟包蕴着“以后”的因素。

  作为茶之苦的跟随者,茶之甘还能展现出若隐若现的等待与企盼之美——那种美似乎朦胧而又清晰,遥远而又唾手可及,就像你即将开始一场恋情,或者即将踏进婚姻之门,尽管拌嘴与怄气可能成为家常便饭,锅碗瓢盆交响曲可能演绎着平凡人生,但你总觉得某种甜美或某种甘醇会随时到来。

  我们想到50多年前一出在异国他乡上演的戏剧所描写的某种算得上悲壮也算得上幸福的等待——两个流浪汉在一处荒野等待一个似乎约好的人到来。他们靠前言不搭后语的闲聊打发着无聊的时光。快落幕时,来了一个男孩,告诉两个流浪汉,那人今天不来了,但明天准来。下一幕内容依旧,两人继续苦苦等待,最后又等来了那个男孩。他重复了昨天的话语:那人今天不来了,但明天准来。全剧戛然而止。

  这个被等待的人名叫戈多,就是著名戏剧《等待戈多》的主人公。无论文艺评论家们如何解读,荒诞派剧作家贝克特这出荒诞到极点的戏总是赋予人们太多的想象。天晓得戈多是谁,象征着什么,代表了何物,关键之处是流浪汉在等待。流浪汉等待戈多到来,我们等待明天会有好运降临,饮茶者企盼着茶苦之后的“回甜”。

  或许是戈多让我们知道,茶之甘的到来也需要等待,需要品味,需要想象。我们都在等待和企盼着甜美。土行孙面向的“前”,正是我们的“以后”。“以后”是人类的未来,值得等待与企盼。

  希望

  素衣莫起风尘叹  犹及清明可到家

  人们通常把希望看作未来的召唤。

  希望与幻想都越出了现实而立足于未来,但希望不同于幻想,希望是心灵的光亮,幻想则把希望演变成想入非非,所以容易破灭的不是希望而是幻想。

  明人徐渭《徐文长秘集》中描绘了一幅美妙的品茗图景:“精舍、云林、竹灶,幽人雅士,寒宵兀坐,松月下,花鸟间,清流白云,绿藓苍苔,素手汲泉,红妆扫雪,船头吹火,竹里飘烟。”多数人将其理解成品茶的环境或氛围,固然也不错,我们却万万不能忽略渗透于其中的人生理解——品茗何以至此?

  我们经历了纷繁忙乱方知清静之妙,饱尝了尘世困扰方知超脱之逸,领教了闹市喧哗方知素雅之美。没有时间的沉淀,过程的积累和阅历的叠加,环境与氛围就成了没有灵魂的躯壳,就成了一种纯然用于参观的摆设。

  当希望是一种美妙理想时可能更具精神动力,即使未见得最终实现,而当希望是一种明确目标时,寄予其中的企盼与等待会外化为实际的努力。

  茶之甘的淡雅算不得辉煌的目标,期盼茶之甘,要拥有一份真正的平常之心。比蜜甜,作为理想,固然不错,却是高不可及的,对饮茶者来说,品味苦涩之后的回甜,就是对生活不抱有过高的幻想,也从不放弃灼灼的希望。

  其实,日常生活很平淡,就像日月星辰的周而复始一样,生活也在轮回中演绎着同样的内容——“一代人过去了,另一代人则继往开来;大地永远存在……太阳照样升起,太阳落山,又匆忙赶到它升起的地方……风吹向南方,又转向北方;它不断旋转,风又按照它的环路转了回来……千条江河归大海,大海仍然填不满;从江河流出之时起,它们又回到原处。”(《圣经?传道书》)然而,正是这种琐碎、重复甚至无聊的平淡却包蕴着美,寄托着人类的希望。

  所有这些,如常而意味隽永,平淡却甘美回甜。一如茶之甘,不事张扬,无须张扬,大美无形,大音希声。由此寄托了饮茶者的无限希望。

责编: yef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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