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洱的边缘行走(20)——茶区车中闲话

文/俗部
  每天说茶区,说得沉重,今天换个话题吧。

  在茶区行走,常常路途遥远,大山里,一走多少公里没有市镇,没有人烟,不管多远,必须赶到预定的目的地,因此,走夜路就是经常的了。深夜行车,山路寂寞,兄弟俩常会轮流开车,说说闲话。什么都谈,有时会谈到戏剧。我喜欢戏剧,昆曲第一,锡剧第二,京剧第三;而师弟则只爱一样:京剧,而且他还很能来上几段。这让我惊奇。在我印象中,除了西方哲学——这是他曾经的专业,他只认识几片茶树叶子,其他什么爱好没有,没想到他居然还爱点儿京剧。夸了他两句,他高兴了,细细讲他的戏剧渊缘,讲他小时的经历。讲着讲着,讲到最后,我们谁都不说话。良久,我说:我将它写出来?——我知道他发誓不动笔,他说:你想写就写。

  后来,就有了下面这篇东西。

  我将它作为附录贴上来,不算正文,还是“加塞”吧,请九月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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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太

  前几天听老街坊说,郭太多年前就去世了。人老了,迟早总会离开的,但听到这一消息,仍然心生嗟叹,少时的记忆,也一幕幕回到眼前。

  郭太曾是我家的邻居,紧隔壁。汉口人称自家奶奶为“太”,对于奶奶辈的人,则另冠以姓氏,如张太、李太。我对郭太的了解,是稍稍知事时开始的。

  郭太是老汉口人,先生姓李,我们尊称为李爹爹,我知事时,他们已经年近六旬了。郭太白晳、清瘦,永这都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听外婆说,郭太出身中产家庭,年轻时风姿美好,闺中之余,受其父影响,酷好戏剧,尤于京剧,情有独锺。旧时的汉口,为国中一大都会,剧场多,剧种多,来此献艺的名角也多,故郭太于京剧,可谓见识广博。不过,看多了,尤其是郎才女貌的戏看多了,便易对人生存几分美好的想象,故择人时,眼界亦高。只是,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一来二去,便耽误了。稍后家道中落,不得已,下嫁家境一般、貌仅中人的李爹爹。李爹爹为人是难得的好,对郭太更是奉为天人,敬爱有加,只是于戏剧一途,殊少天份。想郭太对李爹的感觉,应当是“人虽好,不知音”吧。

  虽说少有遗憾,但戏是仍有得看,日子也就容易打发,星移物换,几十年就这么平平静静的过了。然而到了六十年代初,打倒“封、资、修”,铲除舞台上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老戏一下子没了,名角一个个也倒了。随之是“文化大革命”,更是斯戏扫地。这一来,郭太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郭太虽“出身”不好,但好在我外婆当时是居委会主任,几十年老邻居,对郭太知根知底,运动来了,一遮二盖,倒也未受冲击。唯其嗜戏如命,戏又没得看,而颠来倒去几部样板戏,她又看不中,这就难了。加之郭太属于汉口人所谓“鸭子死了也要变成鹅,它爱的就只这口水”的人,注意力也没个转移的地方,于是心中便常存郁郁,久而久之,便犯病: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初时偶犯,稍后则常犯。看医生,说是抑郁症,吃药,也不见好。

  郭太犯病,急坏了李爹爹。几十年老夫妻,郭太因何犯病,李爹爹心知肚明:没有戏,老妻的精神支柱便倒了。问题是自已虽被老妻熏陶了一辈子,还是不懂戏,得另外找个懂戏的经常和老妻聊聊,宽宽心。想来想去,李爹爹想起一个人:王爹爹。

  李爹爹熬了一生,五十大几了,才当上区煤炭公司经理。王爹爹则是他的顶头上司,市煤炭公司经理。虽说二人是上下级关系,但平时来往不多,因为市公司下有六、七个区公司,除一年几次会议外,并无任何私交。只到有次全市煤炭系统造反派召开大会,批斗“走资派”时,李爹爹才知道王爹爹也好戏。因为他的罪状之一是追捧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批斗时,还给他画了个大花脸,挂上一把大胡须。想起老妻之病,李先生也顾不上可能招致的“与走资派私下串连”的罪名,辗转找到王爹爹,坦诚相告,请王爹爹“拔刀”。王爹爹虽是领导干部,秉性却是戏剧中人:古道热肠。加上此时早已“靠边站”,只等两三个月后年满六十办退休,也不怕沾上“走资派还在走”的嫌疑,于是概然应允。第二天,李爹爹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小菜,请王爹爹来家吃饭,从此,王爹爹便成了郭太家的常客。

  王爹爹于京剧造诣如何,我那时小,不知高低,但于郭太而言,在那时那景下居然能有人一起谈戏,实在是大慰平生。精神一好,病也就慢慢好了,李爹爹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对王爹爹更是感激不尽。

  王爹爹每次来,李爹爹、郭太必是要先备几样小菜,烫二两白酒。我也慢慢摸到规律,只要隔壁传来烧肉烧鱼的香味,必是王爹爹要来,我也会跟着沾光。那时我才六、七岁,聪明乖巧,属于“小时了了”一类,郭太老两口一生未曾生育,膝下荒凉,对我这隔代的娃娃便格外喜欢,王爹爹来,只要我在家,定会边炒菜边大声喊:“乖乖,过来吃饭!”我就会撒起脚丫登登登跑过去。吃饭时,郭太坐主位,王爹爹坐客位,我和李爹爹则敬陪末座。他们一边吃,一边谈,吃完了,收拾完毕,郭太和王爹爹继续谈戏,我则和李爹爹在一边下跳棋。

  王爹爹初时来,大家都还小心谨慎,说话唯恐大声,有时哼哼戏,也是小声的,怕外人听到;时间长了,加之“文革”转入“武革”,各派系之间打得热大朝天,对王爹爹这样的小“走资派”也无暇顾及,于是慢慢地,大家也都放松了。

  那天王爹爹又来,刚好我外婆也烧了一点排骨,盛了一碗,让我捧到郭太家和他们一起吃。也许是听多了他们哼戏,我在不知不觉中竟然也喜欢起戏来。吃完饭,郭太他们在说戏哼戏,我突发奇想:郭太大声唱戏时会是什么样子?就说:“郭太,今天大声唱给我听听吧!”郭太始而一怔,既而满面是笑:“乖乖都会听戏了?好,唱一段!唱段王宝钏吧。”说罢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敛容屏气,静立片刻,然后,唱起来。那一刻,我惊讶的合不拢嘴,我熟悉的郭太不见了!她的整个精气神,一下化为了剧中人物,让我忘了她的年令、她的衣着,乃至她是郭太,只觉得她就是那个戏中人,在唱她坎坷的人生。一段下来,我只记下那断金碎玉的的一句:“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记得这一句,或许是郭太唱到此句时,脸上那哀婉而无奈的表情给我印象太深吧。郭太唱完,我小巴掌拍的脆晌!李爹爹王爹爹也是击掌叫好。郭太笑着说:“好乖乖,今天请王爹爹也唱一段!”于是王爹爹也站起来大声唱了一段:秦琼,三家店。王爹这段我也只记下一句:“舍不得老娘白了头。”因为在唱到这句时,我看到王爹爹眼角有莹莹的泪光。

  那天晚上,我是满脑子萦绕着郭太的唱腔与身段入睡的。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起床,就听到外面汽车声口号声响成一片。我爬起来跑到门口,一下吓呆了:郭太门口停着辆大解放,车上一车戴着红袖章的人,王爹爹赫然站在车上正前面,手被反绑着,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车下十几个红袖章正在拉扯着李爹爹和郭太,外婆和一些老街坊则在大声嚷嚷着和他们理论,随后看到郭太面色惨白地软瘫下去,趁外婆和邻居慌着救人,红袖章们把李爹爹架上车,喊着口号开走了。

  好一会,外婆回来了,一进屋,拎起我的耳朶照屁股就打,一边打一边骂:“都是你惹的祸!都是你惹的祸!”记得这是外婆打我最重的一次,我又痛又吓,哭得差点噎过气去。第二天才知道,王爹爹李爹爹都被关进了公?局,罪名是毒害青少年。只到今天,我也不知道红袖章是从哪得到的消息。

  郭太被救醒后,整天不停的哭,人一下变了形。这一来,激起了外婆和街坊上众位“太”们的侠义心肠。第二天,众位“太”们戴起了“红城公社”的袖章,唧唧喳喳,直奔区公?局。

  那时“文革”已深入到基层,连居委会也要成立“组织”,于是全市居委会就成立了这么一个“公社”,其实都是些婆婆妈妈,“太”字辈的。这些老太们哪懂什么“革命道理”,不得已凑凑“大好形势”而已。汉口话发音,“红城”和“横扯”相近,于是,人们便戏称她们为“横扯公社”。横扯者,不讲理、你说东我说西、无理可讲也。不讲理、讲不清理再加上一大把年纪,是人是鬼见了她们都敬畏三分。外婆们到区公?局横扯了三天,公?的招架不住,居然把李爹爹放了出来!而王爹爹则因有“走资派”前科,且“还在走”,早被转到了市局,进了监狱。半月后,王爹爹突然死在牢里,说是“脑溢血”。

  从此,我再没见过郭太的笑容,有时我去看她,她轻轻搂着我,喊一声“乖乖”,眼泪就下来了。王爹爹一死,郭太李爹爹白天便很少在家了。听外婆说,王爹爹妻子早死,也是无儿无女,但上面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毌亲,郭太李爹爹每天是去照顾老人家去了。听外婆边叹息边说这些的时候,我的眼晴不知不觉湿润了,我想起王爹爹唱的那句“舍不得老娘白了头”,想起他唱这句时眼角莹莹的泪光。是一语成谶么?我不知道。。。

  半年后,我被父亲接回了广州,从此就再也没有见到郭太。此后,只是在外婆隔一两年来广州小住时断续听到一些郭太的消息,大致是,一向体弱的郭太身子居然好起来,每天和李爹爹去照顾王爹爹的老母亲。几年后,对老友心存愧疚的李爹爹也走了。外婆曾担心郭太会垮下去,没想到郭太居然硬硬朗朗的活下来,每天依然去照顾老老太,直到那位老人家在九十五岁高寿上去世。而我的外婆去世后,关了郭太的消息也就彻底断了。

  今天听到郭太的消息,想起这位疼我爱我的老人家,想起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这些琐琐小事,想起那逝去的颠倒时光,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唐人小说《虬髯客传》。郭太、李爹爹、王爹爹,还有外婆、还有“横扯公社”的众位“太”们,不过是些小老百姓,当然称不上什么侠,但他们在乱世中相互扶持,在危难中相互照顾,不都是大有仁侠古风么?

  我把电视调到11频道,恰好里面在播京剧名段欣赏,在天的郭太,你能听到么?…… 

责编: isundu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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