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茶馆的那些年

  泡茶馆的那些年
  文/何真
  冬月的早上,昆明一点也不冷。酱菜园的大师傅照例提着他的鸟笼子往文庙街的茶馆走去,他之所以认定这家茶馆,一是离家近,二是不大又不小。大西门、文林街、凤翥街那些茶馆一路都是,但小了些,西南联大的那些学生和马锅头一来,那里就显着有些窄仄,那些娃儿要作功课,忙着抢座位,你好意思跟人家挤;三市街的太华春、正义路上的华丰茶楼和大华交益社茶馆,倒是昆明一等一流的茶楼,门面大,楼上楼下几进院的,里边的桌椅板凳也讲究,但常有些西装革履长袍马褂的要人贵人在那点出出进进,大师傅觉得不自在;三公祠和群舞台滇戏大茶园专门有唱滇戏的,昆明喜欢听滇戏的人太多、尤其是近郊的人都往那点凑,就显得有点闹……在这儿,尽管像昆明所有的茶馆一样,每天说书的,看相算命的、唱调子花灯的、擦皮鞋的、叫卖纸烟太平凉糕瓜子花生兰花豆的……出出进进,但闹中有静,这儿的老茶客:糕点铺的胖子老张,正义报的眼镜小王、富滇银行的职员李公、联大教务处的小天津……他都熟了,靠边向阳背风的那个座位,大家晓得空着给他,连他吸惯了的那个有结疤的老水烟筒,一坐下来,茶房都会递到他手上。再说这家茶楼像那些讲究的大茶楼一样用的都是用专门打来的吴井水泡茶,甜。自打到酱菜园后,大师傅的日子就有一半是在这点过的,一天不来,他就会觉得日子欠缺了点什么。
       

  昆明的茶馆开得早,多半是给那些喜欢养“枝子花雀”的人来“排雀”的。早上茶铺一开,那些持雀笼的人把黑色的帏帘子一掀起来,一茶铺都是“枝子花酒”“枝子花酒”小雀高高低低好听的叫声。碰上有雀教师来了,拎雀的那人站在茶社中间,左手高举鸟笼,右手叉腰,笼中那雀教师高叫一两百声不歇气,其它的雀就在黑帏帘里静静的听着、闷声的学着。

  大师傅没有读过几天书,但记性好。碰到削大头菜的时候,手动着,嘴闲着,说岳传、三国演义、女娲补天、圣谕广训……他能一套一套的讲给酱菜园的那些店员工人和学徒听,有时连老板都在一边听得直点头。大师傅当然没有告诉他们,这些都是他从茶馆中说书的那个杨老倌那点批发来的。

  昆明的茶馆天天开门,就连跑警报的时候也一样,空袭警报一拆销,老板就会赶忙来下铺板,茶馆里照样熙熙攘攘的热闹,就像大师傅说的,未必你小日本的的飞机来嚇两下子,我们的日子就不过了。茶铺里就有人说,是嘛,听说一开始跑警报的时候,西南联大乱哄哄的,那个大教授刘文典就骂沈从文说:我跑,是因为我死了中国就没有人讲庄子了,你跑哪样?又有人说,联大有个名教授,一跑警报,一样也不拿,准备好一个小铁箱,到时候就只抱着那个小铁箱跑,你们猜猜那个铁箱子里装着哪样?有人猜是钱或是大黄鱼(金条)、有人说是珠宝首饰、有人说是他的讲义书稿、有人说是炒面点心……教务处的小天津只是摇头,茶客们急不得了,小天津才慢悠悠的说:打死你们也猜不着,是情书!情书,就是一个女人写给他的几封信?啧啧啧!吃不得、花不得的,这个教授怕是疯了,大家七嘴八舌。糕点胖子就说,我们这些俗人想不出来,要不人家咋个会是教授,大师傅连连点头。话就又转到女人,有人说,也晓不得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写几个字就让大教授迷成这个样子。又有人说肯定不像祟善街上那些女人,仗越打得凶旗袍越短,开叉越高,一扭腰、一走路,就一闪一闪的亮出截白得晃眼的腿根根……
        

  今天下午,大师傅来得晚些,才坐下来,就看见茶房把拉二胡的瞎子阿三牵出门去,又吆喝卖香烟瓜子的小贩不许往楼上去。大师傅知道,楼上一定是有“吃讲茶”的大户来了。所谓“吃讲茶”就是有矛盾的双方借茶馆讲道理、评是非,也还有请第三方来主持公道的,输了理的认出茶钱。一有“吃讲茶”的,茶馆上下的人不免有些紧张,讲得好的,双方气势汹汹的来,心平气和地走了。讲不好的,吵起来打起来的都有。今天连老板的脸色都有点凝重了,正义报的眼镜小王伸头探脑的一直守在楼梯口,李公压低声音告诉他:是晓东街那桩事。

  大师傅知道,晓东街上那家最有名气的餐馆叫福顺楼,门面讲究,菜品讲究,价格不菲,生意还好得不得了,尽是些有身份的阔老出出进进。最近,闹了桩事,也是听茶客们说的,不几日前,有个样子邋遢衣裳破旧的汉子进了餐馆,半天却不见侍者来倒水点菜,好不容易叫往了一个侍者,那侍者又让他等了半天还是磨磨蹭蹭的不理不睬,忙着去招呼后来的人,他忍不住和看麻衣相的侍者吵了起来。侍者出口不逊地说:你吐口唾沫照照你那个样子,也像来福顺楼吃饭的人。汉子大怒,说不出三天你这个福顺楼等着瞧。吵声惊动老板出来时,汉子早已扬长而去。三天之后,这家餐馆出了件怪事,每天一开门,便有三五成群的叫花子每人手拿一个大洋,轮流来吃饭,一连吃了五天,事情传遍昆明,再也没有人愿进这家最体面的餐馆吃饭了。老板叫苦不迭,打通各种关系四处查访,方才知道那天得罪的那汉子是个旧锡矿一个老板,这老板给昆明的叫花子头发了一麻袋大洋,只要让他的叫花子到福顺楼把这些钱花光……老板四处作揖磕头,当街砸碎了花子们用过的碗碟,还是没有客人愿进餐馆。听说,最后是惊动了省政府的大官帮说和,今天总算请得对方来“吃讲茶”。

  那天等到天擦黑,楼上吃讲茶的人还没有下来。几天后,眼镜小王说,福顺楼的老板已在报上向这位客人公开赔礼道歉,漆刷板凳,新购餐具,重装门面再开张……为这事茶馆里的茶客们分成了两派,一派说,矿老板做事太狠毒,另一派说,餐馆势利眼,活该。吵了好几日,大师傅轻轻说:待人还是要厚道些才好!不知是说的餐馆还是矿老板,但说的很合昆明人温和厚道的心性,便没有人再提这个事了。

  这两日,物价涨得吓死人,大家都在问富滇银行的李公是持金圆券好,还是持法币好?李公说,我要晓得,也不消天天来这个茶馆头坐着发呆了。大家便很有同感的都笑了。小天津说,这两天,云大那个大教授刘文典大白天点着个红灯笼在校园里走来走去的,大家问他,白天你点个灯笼干什么?刘文典说,这个天太黑暗了,没有一点光明,我看不见一丝亮光。茶客们便七嘴八舌的说,这个教授有种!茶店老板在一旁听完了,才指指墙上写着的那张帖子“莫谈国事”。

  夜深了,一街的铺子慢慢都上了铺板,街黑了。只有茶馆的灯依旧亮着,眼镜小王说,他还要在这里赶完稿子呢。大师傅起身回家了,昏黄的街灯把他在青石板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身后,传来瞎子阿三的二胡声,有点凄凉,也有点温暖。
       
 

责编: ahao
普洱茶品牌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