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说茶】何为茶道战争?

  年初央视报道,高端新茶收购局势大变,龙井价格腰斩,碧螺春乏人问津,金骏眉外地经销商大多歇业,普洱茶胜地老班章也看不到客商。

  有人猜测原因是公款消费中止或热钱进了股市。但从2012年开始游客奔赴名山买古树茶的热情与热钱有何关系?今年我冒险去了价格已高过老班章的冰岛,离滇缅间误落飞弹不远,茶还是有人收的。我隐隐觉得,多种茶道理论暗战最终汇成了名山上的人流。几天后,班章村的茶友告诉我,人已经多起来了。也就是说,央视对老班章的预测可能不准。传播最广的茶道,无疑是周作人的《雨天的书》里的那篇《喝茶》。知堂老人一开口就门禁森严:“喝茶以绿茶为正宗”,接着说:“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在《茶之书》里很巧妙地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这一段平常文字,对读过《茶之书》(江川澜译)的人来说,却有千回百转的意味。知堂老人提到的“中国古昔”的“抹茶”,明清以来极少人知道。不过,“抹茶”在中国文献中写作“末茶”,“抹茶”是日本人的写法。

  在《茶之书》里,冈仓曾对中国人对茶缺乏恭敬颇有微词:“我们发现明代的一位训诂学者竟不能想起宋代古籍里茶筅的形状。”这里的“竟”字强调的是训诂学者忘得快。朱元璋明初下令灭绝末茶,200年后,1586年王圻在《续文献通考》说:“元犹有末茶之说,今则闽广之地,间用末茶,若叶茶之用遍天下,几不复知有末茶矣。”

  冈仓没明说,但这位训诂学家很容易查到是毛奇龄,他在《辨定祭礼通俗谱》一书中口吻的确是轻慢的:“祭礼无茶,今偶一用之,若朱礼(应该是指朱熹的《家礼》)每称茶筅,吾不知茶筅何物,且此是宋人俗制,前此无有。”毛奇龄至少有一个地方是错的,茶筅绝不是“俗制”,宋徽宗本人在《大观茶论》里定下了茶筅的形制。毛奇龄虽是大家,但对不懂的事采取抹黑的毛病却很大众,品位与胸襟差周作人很远。

  如王圻所说,福建、广东两地是保存中国茶道比较好的地方。身居北京城的知堂老人对此留有余地:“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功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葛兆光教授服膺周作人的茶道,但在《禅茶闲语》中说:“南方人惯啜的‘工夫茶’,过浓而不清,便难以入‘清茗’之品而只能算解油腻助消化的涤肠之汤了。”饮茶人从绿茶转入南方茶是常见的,写下的恍然大悟的言论很多,这方面记述较为雅正的是清代袁枚的《随园食单》:“余向不喜武夷茶,嫌其浓苦如饮药。”一次真正领略了武夷茶(无非是贵的)后,袁枚改变了观点,“令人释躁平疴、怡情悦性,始觉龙井虽清而味薄矣。”所谓“释躁平疴、怡情悦性”其实也就是卢仝的“破孤闷、肌骨清、通仙灵”之类的效果。喝惯龙井的人喝普洱之后又作何感想呢?清末民初的浙江博雅之士柴小梵在《梵天庐丛录》里说:“普洱茶产云南普洱山,性温味厚,坝夷所种,蒸制以竹箬成团裹,产易武、倚邦者尤佳,价等兼金。品茶者谓普洱之比龙井,犹少陵之比渊明,识者韪之。”总之喝了之后心花怒放,迸发出大量精彩比喻,专家也只好徐徐颔首。

  1949年之后,如同明朝人忘掉了末茶,大陆人很快就丧失了对普洱的记忆。香港人却以极低的价格茫然喝着普洱。到了80年代,台湾人重新发现普洱,并发明出了普洱的茶道。发明的过程充满了喜感,《普洱茶续》作者耿建兴回忆说,可爱的台湾茶人在两岸交通隔绝的情况下,依靠放大镜辨别饼茶“外飞”,繁体字“雲”上的“雨”中第四点的不同位置,以此来判断茶的年代,证明是可行的。

  台湾茶道建立之后,普洱又“价等兼金”了。香港老专家蔡澜很不高兴,《蔡澜谈吃》一书里有一篇《茶道》,说台湾茶道是“鬼道理”,“造作得要命,俗气冲天,我愈看愈讨厌。想不到这一套大陆人也吃。”当然,这一切有可能是因为“台湾的茶卖得比金子更贵”。蔡澜好几本书都收此文,版本还不一样,有的更其粗豪。香港人喝普洱比台湾人更早更多,对新茶道的反感可以理解。

  这篇发自肺腑的兴到之作我很喜欢,所以就不计较蔡澜谈到的“日本用刷子一样的东西把茶打起了泡沫”这个细节问题了。茶道之争,说穿了,无非类似于有人战战兢兢提到的“文化侵略”。优胜劣汰,这没有什么好怕的。没有狼,羊群早都退化了。

  唐朝陆羽的《茶经》到了宋朝有了陈师道的序:“夫茶之著书,自羽始;其用于世,亦自羽始。……山泽以成市,商贾以起家,又有功于人者也。”不愧是名诗人,谈饮食话题同样精准而周密。

  宋朝其他茶人就没有这样的胸襟了,蔡襄觉得陆羽在《茶经》里“不第(品鉴)建安之品”,实在不应该,于是特地写了本《茶录》向皇帝推荐北苑贡茶。

  黄儒觉得蔡襄没说清楚,天下第一的建安茶出名根本原因在于天下太平,“故殊绝之品始得自出于蓁莽之间,而其名遂冠天下。借使陆羽复起,阅其金饼,味其云腴,当爽然自失矣。”

  陆羽不仅要在地下翻身,中箭,还要注定“爽然自失”,这个成语的意思大致是“心中无主、空虚怅惘”。场面像是黄儒自己演陆羽演得过火。

  乾隆也发现《茶经》没有记载他喜欢的普洱茶,当下御制一首《烹雪用前韵》,其中四句如下:“独有普洱号刚坚,清标未足夸雀舌。点成一椀金茎露,品泉陆羽应惭拙。”皇帝刻薄不合适,于是轻点一下,“应惭拙”。

  余秋雨在《极端之美》一书中也提到这段历史:“雍正时期普洱茶已经有不少数量进贡朝廷,乾隆皇帝喝了这种让自己轻松的棕色茎叶,就到《茶经》中查找,没查明白,便嘲笑陆羽也‘拙’了。”

  说乾隆没查明白《茶经》,应该是冤枉了他。

  陆羽在《茶经》中不提普洱茶,民间有一种解释说陆羽在撰写《茶经》的时候,茶叶发源地南诏已脱离了唐朝,陆羽对此很有看法。对“夷夏之防”有自己理解的陆羽在安史之乱结束后,在自铸的风炉足上刻下“圣唐灭胡明年铸”。

  对“夷夏之防”有更强烈看法的乾隆在编辑《四库全书》期间,对书中的“夷狄”、“北虏”、“女真”等字词尽情删改。傅增湘先生说乾隆“挟雷霆万钧之力,与枯骨遗魂争胜负于朽简之内”,“居九重之尊,躬参与删订之役”,“欲使天下后世咸归于束缚衔勒之中。”

  我查了一下《四库全书》中的《茶经》,“圣唐灭胡明年铸”被猥琐地删改为“圣唐年号某年铸”。

  胸中燃烧着无孔不入删字的炽烈情感,怎可就此罢休?一句“品泉陆羽应惭拙”就完事了?万籁俱寂的深宫之夜,书案上亮堂堂的烛火旁,那张宽厚的大手必定招来了屏风后睡得不亦乐乎的纪晓岚:“小纪,来来!”

  方回所著《瀛奎律髓》在清代产生“海内传布,奉为典型”的巨大影响,纪晓岚于是动手写了一本《〈瀛奎律髓〉刊误》。《瀛奎律髓汇评》第十八卷为“茶类”诗,纪晓岚点评“辨卢仝诗句殊无谓”,在《送陆羽》一诗后写下“非高格”,在《故人寄茶》诗后写下“不雅”,“体格颇卑,后四句尤拙鄙。”在梅尧臣的《阁门水》后,写下“浅薄无味”。在宋朝品茶大家丁谓的《煎茶》诗后,因无音律可挑剔,于是写下“细碎敷衍,未见佳处”。宋代饮者的气度与风神,清代皇帝的“文学侍从”哪能梦想得到?扬之水为丁谓辩护:“‘自绕风炉立’、‘铛新味更全’,咏煎茶甚切。”

  纪晓岚在其他卷里,往往有赞有弹,唯独在“茶类”一卷里,几乎全是负面评价,处处可见“拙鄙”。这显然是在替主子“与枯骨遗魂争胜负”,以技术手法打击汉族茶道。

  汉族茶道遗漏了一度属于外族的普洱茶,乾隆就偏要发明出一种异于汉族茶道的、以普洱茶为中心的新茶道。

  乾隆推行新茶道效果如何?《红楼梦》里确实写到哪天什么人吃多了,就有人劝“该焖些普洱茶喝”,但普洱茶在清代官场与民间的普及情况并不清晰。

  这一情况直到韩国学者姜育发发表了《清代普洱茶海外史稿研究》才发生重大变化。姜育发利用《燕行录》等韩国史料,发现“今燕都茶品之藉藉盛行者,普洱茶为第一。”(《五洲衍文长笺散稿》),《日省录》等书记载乾隆八十大寿颁赐国内外诸臣的唯一茶叶是普洱茶。姜育发也认为,正是因为乾隆的提倡,“普洱茶在清代权府中的声誉与崇尚是其它茶叶无法比拟的。”洪大容在其《湛轩燕记》中记载中国“茶品多种,青茶为最下常品。普洱茶都下最所珍赏,亦多假品。”普洱茶被推崇到如此程度,今人难以想象。

  就品种来说,雍正乾隆嘉庆爱喝易武,道光喜欢上了娜罕,此茶汤色虽清浅,却有兰花香气,回甘持久,茶气强劲霸道。道咸年间的议政大臣谈公事的时候经常喝此茶,不过想想道咸年间政事废弛,朝廷衮衮诸公实在是对不起这款好茶。

 

责编: 水方子
普洱茶品牌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