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洱江湖源流考

  普洱江湖源远流长,上古可以说起商周之际,武王伐纣,濮人献茶;中古可以说到唐代《蛮书》的记载,茶出银生城界诸山,散收无采造法,蒙舍蛮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近古可以说到明代人所记的“士庶所用皆普茶”。到了清代关于普洱茶的史料要多些,但阮福的《普洱茶记》也只有短短的800余字。从故纸堆中,我们很难还原一个完整的普洱江湖。古代的普洱江湖我们只能停留在传说与想象之中,如果要活灵活现去描述只能是小说家言,归为杜撰一类。只有到了民国,在李拂一、方国瑜诸先生的努力下,普洱茶才给世人留下了较完整的面貌。从史料的角度而言,普洱茶只有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才进入了江湖时代,以前更多停留在神话与传说时代。真实记录的一鳞半爪往往湮没在“孔明兴茶”等传说之中,茫不可考。
 
  从传说到现代,普洱茶走了3000年。从民国到今天,普洱江湖的历史不到百年。普洱茶的第一次兴起是在易武。随着车里宣慰司在顺治年间的内附,雍正年间的改土归流,遥远的边疆与中央的联系第一次变得紧密,中原文化源源不断进入古老的六大茶山,江西人、石屏人、四川人的大量迁居,带来了先进的制茶技术和商业文明,普洱茶得以脱胎换骨,成为了名重天下的云南特产。遗憾的是,关于这个辉煌时代之记录是很少的,留给后人的只是云遮雾罩的谜团。现代人要还原那段历史,除了猜想,没有更多的办法。
 
  普洱茶的第二次兴起是在勐海。为什么是勐海,很简单,因为其邻居缅甸是当时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大英帝国的殖民地。那时的缅甸是东南亚最富庶的,毗邻缅甸的勐海传进了许多西方的东西,比如有人穿洋服。彼时的勐海不是落后的代名词,而是龙云治下的云南的一个开放的典范。传统的茶马古道已经衰落了,普洱茶在勐海汇集,通过英属缅甸相对便捷的公路、铁路与水路运往南洋,或者转口印度运往西藏。勐海是当时令人瞩目的贸易城与茶叶城,连四大家族也垂涎这块流淌着奶与蜜的地方。蒋介石借追击红军打开了龙云之独立王国的大门,继而借助抗战之机将触角伸向了云南的经济。云南的矿山、鸦片(云土)是龙云的经济命脉,茶叶的分量也不可小觑。于是,四大家族控股的中茶公司就于1939年正式进入勐海设立佛海茶厂,意欲控制云南茶叶经济的意图昭然若揭。此时的普洱江湖,是地方实力派与中央利益集团角逐的江湖,是号级茶的江湖,是古老传统制茶文化与近代制茶文化相碰撞的江湖。普洱茶的现代萌芽就发轫在这个时期。
 
  普洱茶的第三次兴起是在台湾。1940年日寇入侵东南亚,普洱茶南下的通道被堵死,普洱茶的第二次兴起就此夭折。旋即又是解放战争,等到战争平息可以安静发展经济了,中国又走上了独立自主的发展道路,并推行计划经济与统购统销政策。因贸易而兴起的普洱茶,失去了生存与发展的空间,被限制在寥寥四家定点生产厂家进行生产,然后被中茶云南公司统购,销往香港,以换取宝贵的外汇。这时的普洱茶是香港底层百姓的口粮茶,作为廉价的菊花普洱供应茶楼。这个时期的江湖故事很少,除了边销西藏外,也就是“两点一线”而已。云南有几家茶厂在生产,香港许多茶楼在卖菊花普洱,这就是“两点”。而“一线”呢,就是通过贵昆铁路、京广铁路等铁路线把茶叶运到香港。
 
  这期间,有两件事深度改变了普洱江湖的未来。第一件就是普洱熟茶的出现。香港人有喝陈茶的习惯,但茶商收购的茶往往是当年的新茶,有聪明的商家就通过加水增温的方式来加速普洱茶的陈化。这就是今天熟茶与港仓茶的滥觞。广东茶叶公司借鉴香港人做旧的方式,通过改进工艺摸索出一套较完整的成熟工艺。1973年,中茶云南公司派昆明茶厂、勐海茶厂的技术人员到广东取经,再经过本土的实验,终于奠定了熟茶工艺的基础。由此可见,普洱茶作为贸易的产物,必然受到销区市场的推动。在某种程度上,是销区改变了普洱茶的历史进程,把普洱茶塑造得面目全非。比如,在滇西南,普洱茶是作为当地的一种绿茶在生产,人们经常喝的也是当年的新茶,而到了销区,不管是藏民还是港民,都形成了喝陈茶的习惯。道理很简单,在古代交通不便,加上缺乏保鲜技术,茶叶经过千里迢迢运到销区,肯定大多变成旧茶了。因此,从一开始销区的人就被迫接受旧茶,也因之创造了一套制作和品饮旧茶的体系。茶叶贵新的传统被推翻,这是销区对茶叶的再定义,产区也因此接受了来自市场的反馈,开始生产能够越陈越香的茶。
 
  另一件事就是1984年,中英签署联合公报,宣布香港将于1997年回归祖国。这在香港引起了恐慌,尤其是随着1997的临近,很多港人处置了财产移居它地。许多深藏仓库的老茶被便宜处理,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流入了台湾。当时,台湾正流行紫砂壶热,一些聪明的人就想普洱茶性不但适合紫砂壶,而且能越陈越香。如同珠江水适合泡普洱茶一样,台湾人一不小心用紫砂壶来装普洱茶,就无意中打开了普洱茶的潘多拉魔盒,开启了兴起在台湾的历程。普洱茶在藏区是少数民族的粗枝大叶饮料,在香港是引车卖浆者的口粮茶,只有到了台湾,普洱茶因为要配得上价格炒得很高的紫砂壶,一些台湾文人就为普洱茶寻找文化依据,为之注入尊贵的蓝血。于是,在其努力下,普洱茶的越陈越香的理论得到系统阐述和传播,号级茶、印级茶的谱系得以构建,生态价值得以彰显,品鉴收藏文化得以确立;普洱茶成为能喝的古董,能够投资获利的东西。
 
  让我们把目光投向1993年。这一年在普洱茶的历史上举足轻重,因为这是两岸三地普洱茶人交汇的开始。在此之前,除了中茶云南公司的人员之外,香港、台湾人不知道云南,云南人不知道台湾、香港,普洱茶的生产、品饮收藏与文化体系建设分别在不同的地区酝酿,各地对普洱茶的认识都带有极大的本土化特色,由于缺乏交流,偏见盛行。1993年,思茅地区(普洱市前身)举行了第一届中国普洱茶节,两岸三地,甚至韩国、美国等地的茶人应邀前来,并举行了普洱茶国际研讨会。产区与销区第一次深度对接,各种流派与观点在碰撞。从这一年开始,越来越多的港台人深入云南的山区开始普洱茶的寻根之旅,云南茶人也第一次打开山门,接受港台之风熏陶。文化碰撞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两年之后的1995年,当时参加国际讨论会的邓时海教授写出了《普洱茶》这本普洱茶文化的奠基之作。这也标志着普洱茶进入了文化时代,进入了台湾茶人唱主角的时代。
 
  也是在1995年,台湾茶人跟易武的老乡长张毅合作,尝试用古法石模制作古树茶饼。这是失传数十年的号级茶在现代的复兴,其意义堪比熟茶在1970年代的诞生,1996年“真醇雅”号的诞生,1999年易昌号的横空出世,宣告古纯时代的到来。
 
  从90年代开始,普洱茶就兴起于台湾,但真正托起普洱茶第三次复兴大旗的不是台湾人,而是广东人与云南人。从2003年开始,前者贡献了芳村茶叶市场、东莞藏茶基地,而后者牢牢把握原料与生产的上游优势,普洱茶产业链就在云南这个产区与广东这个销区之间进行循环,而香港、台湾的地位日益边缘化。普洱茶注定是盛行在大陆,先是在云南与广东的落地,然后向广袤的中国腹地,尤其是北方渗透。
 
  要谈论普洱茶的江湖门派,我们必须从解放后普洱茶的产销格局之变迁谈起,以普洱茶的第三次复兴作为背景,以两岸三地作为支点。普洱江湖的门派,都是两岸三地贡献出来的。
 
  首先,我们要明白的是,普洱茶界之所以出现那么多门派,乃是传统与创新的产物。要谈论传统,我们就要知晓两岸三地各有什么传统,比如云南的传统是原料与生产优势,在此基础上就出现了大厂派与古纯派。前者是计划经济年代的遗泽,比如勐海、下关、中茶皆享用了巨大的历史遗产,具有竞争的先天优势。而古纯派,是1995年以来,港台人深入古老的茶山,与云南人一起探讨用古法制茶的结果。这是云南作为普洱茶的产地,在新时代创造的最新传统,以原生态的名义占据了后天的制高点。而香港具有藏茶的传统,在过去茶叶是藏在香港的,其也因此创造了独步天下的港仓绝技,在香港放一年的茶等于在昆明放三年,而且在滑润度方面让干仓茶望尘莫及。台湾走的又是另一条道路,在文化、古纯方面开辟了普洱茶的全新局面。台湾作为后来者,在仓储方面无法与香港竞争,在生产方面无法与云南的大厂竞争,于是其就走了文化行销的差异化道路。广东作为后来新兴的最大消费市场,紧抓投资与消费这两个环节,利用芳村茶叶市场的巨大集散力量,把普洱茶向全国进行配送。同时,其作为后来者,没有香港那么多老茶,于是一方面弘扬干仓茶的概念,把港仓普洱说成是腐烂变质的湿仓茶,提倡大家都来喝干仓存放的健康普洱茶;另一方面,效仿香港仓打造东莞仓,目前东莞的藏茶量远远超过香港,成为天下第一仓。
 
  一言以蔽之,我有传统,肯定就会去发扬传统,将之作为核心竞争力。如果我没有传统优势,那就要敢于创新,在传统之外创造新的传统。于是我们看到,在大厂茶的传统之外出现了古纯派与快消派,在港仓的传统之外出现了干仓派与东莞派,在传统渠道之外出现了网络派,等等不一而足。
 
  其次,我们要看到,这些门派在很大程度上是重叠的,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比如作为大厂派的茶企,如大益、下关近来也在尝试做快消的袋泡茶、小众的古纯茶;而作为东莞的藏茶派,也深入云南做小众的古纯茶;作为网络派,近来也在尝试传统渠道,并深入茶区建原料基地……总之,这是一个大融合时代,分化与整合在不断发生,跨界营销盛行,各大门派的边界变得日益模糊,江湖一片混战。
出品:云南普洱茶春·夏·秋·冬
策划、撰稿:白马非马
责编: 深水鱼
普洱茶品牌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