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吉利与天朝上国《茶叶战争》第一章

  《茶叶战争》第一章:1840年的茶叶战争,第一节中英对抗:三、英吉利与天朝上国。

  夷性犬羊与坚船利炮。——晚清对英国的认识

  林则徐通过虎门销烟树立的高大形象,因为他的一些其他“事迹”而被带入新一轮的嘲笑中。“以茶制夷”只是其中的一个,但这个笑点太高。

  举个笑点低的例子。就在英国人准备大举进攻中国的时候,林则徐依旧认为英国人断然不会来进犯中国。他十分自信地说,通过他的仔细观察,已经把英国人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他们不敢用侵凌其他国家的方式窥伺中华。为什么呢?

  林则徐的第一个解释是,英国的船太大,吃水太深,只能在大海上晃荡,一旦到浅水区,就难转动。以前律劳卑带人进犯虎门,不就被大清的大炮吓破胆,回去就死了。其实律劳卑是病死的,他还不至于被大炮吓死。

  第二个解释,林则徐说:“夷兵除枪炮之外,击刺步伐,俱非所娴,而其腿足缠束紧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无能为。”林则徐认为英国人只强于海战,一旦上了岸,就成了软蛋,普通百姓就可以把他们干掉。这与流行在乾隆年间的说法很类似,他们解释为什么访华使团不双膝跪拜时,说“西洋人用布扎腿,跪拜不便,是其国俗,不知叩首之礼”。其实英军打绑腿,恰恰是为了装束灵便,并不会造成腿脚屈伸不便。就是这样一个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对英国的认识尚且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

  裕谦同样认为:“该夷大炮不能登山施放,夷刀不能远刺,夷人腰硬腿直,一击即倒,我兵矛矢击刺,趱捷如飞,用我所长,攻彼所短。”取长补短的战术本来是对的,但低估乃至蔑视英军陆上作战能力,就是谬误。道光就是被这些错误的言论一直牵着鼻子走,喊打声越来越高。

  翻阅大部分鸦片战争时期皇帝与大臣的往来朱批和奏折,都对英国充满了“夷性犬羊”的批评。他们认为英国人除了船坚炮利外,简直就是一群利欲熏心的野蛮人。王尔敏统计说,仅仅道光时期,朝内外大吏言及“船坚炮利”者就有六七十位,这表现出一个时代变局的共识,而“夷性犬羊”则显露了朝中对外的心态。

  颜斯综在《海防余论》中总结道:“彼之伎俩,专务震动挟制,桅上悬炮,登岸放火,占据各处地方,多用此法。然未敢尝试于大国之边疆,恐停贸易,则彼国之匹头,港脚之棉花,何处销售?茶叶等货,何处购买?彼之国计民生,岂不大有关系?”

  英国人谋一据点,主要是为了贸易,这也是大清自乾隆以来的共识。但地盘却是皇帝最关心的,谁都担心在自己手中丢了老祖宗打下的江山,“江山”二字,几乎是衡量一个皇帝是否文韬武略的重要指标。现在对康熙、乾隆的评价,其首功就是奠定了今日中华之版图,而对晚清丧权辱国的批判,又多来自于江山的丢失。

  翻开任何一本古代的地理书,哪怕是小小的县志,一开始都是大量的对山川形势、物产和里程的细致描写。“江山如此多娇”,这都是政治意图的体现。
       

  巴黎世博会的中国馆,1878,版画,刊印于《伦敦新闻周报》

  从英国对茶叶、大黄的需求,晚清获悉了英国人的部分饮食习惯;从他们的装束、外貌、语言,他们又把英国人划入了历史上从来没有的“鬼蜮”一族,与历史上的“蛮夷”作了区别。对内是华夷之辨,对外是人鬼殊途。最先来的荷兰人成了“红毛鬼”,最后到的美国人成了“花旗鬼”,从印度来的英国人是“港脚鬼”,因为他们都来大海,所以他们无疑都是水鬼。每类人都加了“口”字旁,故称呼英国,用得最多的称法是“英咭唎”最初“英”前面也有一个“口”字旁。。

  晚清在写英国人名字的时候,甚至也会加上“口”字旁。这种特别处理,目的是告诉大众,这些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许多士大夫还是固执地认为,英国人是畜类。读完《瀛环志略》后,张穆直言不讳地说:“英咭唎,海外畜兽耳。”

  如章学诚所言,要是把我们自己置换到那个时代,会怎么看待这个拥有五千年不中断文明的天朝上国?“华夷之辨”有着长达千年的传统,要突破这一观念非常困难。五口通商后,福建的林昌彝画了一幅《射鹰驱狼图》,深受林则徐的喜爱,他激赞自己老乡的画有很高的立意。

  晚清对英国缺乏认识,也与那些活跃在中国的传教士有关。1792年10月,清廷收到马嘎尔尼(GeorgeMacartney)使团即将来华的信件后,对英国不熟悉的大臣想通过在华的传教士搞清楚情况。葡萄牙藉传教士索德超传达的信息令人大跌眼镜:“该国即系红毛国,在西洋之北,在天朝之西北。”后来的许多研究者对此表示怀疑,当然,也不排除西洋教士因为各国的利益,给英国人穿小鞋。但传教士本身有其使命,利玛窦的教训摆在那里。

  一直以来,中国对西方一无所知,他们被锁在了天圆地方、天朝上国的框架里,沉浸在对世界无所不知的美梦中。明末清初葡萄牙人利玛窦来华后,他的《坤舆万国全图》初稿一完成就遭到中国士大夫的攻击与嘲笑:中国在地图上太小,位置又不在中间,这怎么会是世界地图呢?为了安全和传教,这个可怜的葡萄牙人只能按照中国人的习惯修改地图,他抹去了福岛的第一条子午线,在地图两边各留一道边,恰好使中国出现在正中央,这回中国人满意了。利玛窦,金尼阁.利玛窦中国札记[利玛窦深信,这是赢得中国好感的办法之一。在利玛窦之后抵达的传教士,从他身上汲取了不少教训,当他们为大清康熙皇帝做参谋画地图的时候,中国依旧处于世界的中心。
        

  利玛窦画像

  乾隆年间的《皇清四裔考》里,对英国有过粗略的描述:“英吉利,一名英圭黎,国居西北方海中,南近荷兰,红毛番种也,距广东界计程五万余里……”即便是马嘎尔尼使团访华后,也没有人有兴趣知道关于英国更多的资料。此后大清典籍大都延续着这样的态度,到了道光年间,浓缩得只剩下像“船坚炮利”这样的只言片语。

  法国人老尼克在《开放的中华:一个番鬼在大清国》里,用了一种很有意思的写法,穿越到鸦片战争前夕,“亲身体验”了一把中国晚清社会生活,值得一读。里面没有我们厌倦的德教,也没有野史的粗犷,更像一位人类学家的田野考察笔记。

  鸦片战争前,主人公老尼克去福建访茶,路上他与一个曾经当过兵的中国老船长“沃”交谈。尼克回避着被当做传教士的危险,“中国人表面上对夷人大为不屑,但内心深处认为这些人借贸易为由,实为侵略做准备,总有一天会来夺取皇位。我在不暴露身份的同时尽力消除这位老军官的担忧。”

  他们交换对眼下局势的看法,尼克问:“如果夷人有意发动战争,为什么要推迟至今?他们不都是和平来,和平离开么?他们是我们的朋友,你认为呢?”

  船长回答说:“那不是些商船,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装着大炮的大军舰。要是他们只是为贸易而来,我们是会热烈欢迎的。可是做任何事情都是有动机的。他们为什么要全副武装?肯定是打算攻占帝国。那些忘记将舰队的到来禀告皇帝的官员都受到了严惩。夷人的目的如果不是这么显而易见,那么就不会这样了。”他的见识让尼克觉得很受用。

  接着尼克想考考船长的地理知识,船长说大清自然是最大的地方,泱泱大国,剩下的世界就是散落的岛屿。尼克很快就发现,他的知识来自一本受当地官员推崇的书——《海国闻见录》《四库全书》有收录,陈伦炯撰。陈伦炯是个海商,曾为施琅东征台湾指点航路,因军功成为碣石镇总兵、广东右翼副都统。陈伦炯少年随父亲生活在沿海,并且经常出海,到过日本等地。《海国闻见录》是晚清前期对世界地理认识最全的一本书。。里面说“英格利乃三岛之国”,对英国人的生活也有描述,英人富,多用呢绒,喜欢喝酒。女人待嫁前束身以求纤瘦。发辫卷曲,垂至脖颈。短衫,加衬裙。出门多披氅。抽烟,烟装金丝瓶。

  因为尼克是法国人,所以留意了对法国的介绍,里面说法兰西,先是信佛教,后改天主教。当然都是些错得离谱的信息,在船长的地图上,非洲紧接着西伯利亚,高丽对面为不知名的国家。

  尼克分析外国人不受欢迎,是因为来中国的都是商人,贪婪好财,无视家庭,是些抛弃了所有高尚情感的人。但是最后,尼克发现,这些中国人和他套近乎也是有目的的,他们居然请求他教会他们用铅和锡造币,船长们相信英国有能力把廉价的金属变成白银和金子。

  越过老外的讪笑,回到马嘎尔尼访华的现场。

  马嘎尔尼使团访华,对大清而言,本来是一个很好的了解英国的机会。但国力强盛的乾隆完全把英国人的来华当做了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要求朝臣所做的仅仅是:如此边远的外夷来访,你们不要失了天朝的体统和尊严。他多次下诏强调,礼仪要得体,不能轻慢,不能苟简,又不能过于隆重,在不阻挡其向慕之心和诚意的同时,也不要助长其骄矜之风。

  “三跪九叩”的礼仪之争,现在还是中外史学界津津乐道的话题,和珅的机智更成为野史家书写的灵感之源。但令英国人不解之处在于,为什么康熙善于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并可以让那么多传教士为他效力,而乾隆却把那些科学仪器视为“奇巧淫技”呢?
        

  英国使者向乾隆行驶跪拜礼,显然是中国人所绘

  乾隆朝的大将福安康甚至对英国人的火器表露出不屑一顾的态度,他是朝中唯一见识过火器力量之人。马嘎尔尼使团访华前夕,在反击尼泊尔入侵西藏时,福安康率领清军与有英国人参与武装的尼泊尔部队直接交战过。

  一位军事爱好者分析说,马嘎尔尼卫队当时以密集队列方式进行的火器操演,实际上也折射出当时火器在装填速度和攻击威力上的不足。装备滑膛枪的步兵必须排成特定的纵深队形,才能保证火力的持续与打击效果,其有效射程和杀伤力此时可能还赶不上东方民族的强弓硬弩。

  朝中重臣的看法能够影响到已经80岁的皇帝乾隆,我们往往忽视了这点。面对这些新发明,他们认为:“天朝德威远被,万国来王,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面对那些英国专家,他们也一样困惑:“此项人等,既称官员,何以名列在天文、医生之后?”

  马嘎尔尼等700多人一番劳苦,从天朝那里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们看到大清日薄西山的一面,获得了更多关于中国的知识,这些都为英国后来入侵中国做足了准备。马嘎尔尼曾任印度马德拉斯总督,他应该知道尼泊尔人的骁勇善战,从清朝对尼泊尔一战大获全胜来看,他对当时中国的军事实力还是有所敬畏。即便是后来的1840年鸦片战争投票,英国国会也仅以271对262票的微弱优势胜出。

  浙江大学教授龚缨晏先生在《鸦片战争前中国人对英国的认识》一文中,梳理了清朝对英国从被动到主动的认识过程,有一点是一致的:对大清而言,英国人的数次访华,只不过是在朝贡国的名册下,多了一个名字而已。

  到嘉庆年间,清朝政府开始注意到英国对中国的影响,最显著的就是官方文件中记录英国人强悍的事迹越来越多,吞并吕宋、单鹰、大小西洋……抵达中国的英国船只也明显增多,上缴的税钱也占了各国向清政府缴税总额的七八成。整个英国的形象从最初的恭顺变成了凶悍狡猾,许多极为丑诋的词汇轮番上阵。龚缨晏.鸦片战争前中国人对英国的认识

  由此,他们更不屑于去了解英国,许多错误的观念,只有在战火里才能扭转过来。参加过中英谈判《南京条约》的黄恩彤说,昔日林则徐以为英国人离不开茶叶,其实他错了,英国嗜好茶叶不假,但只是嗜其味,并非以此为生。
       
  美国人萨义德认为,18世纪中叶,东西方的认识出现了断裂。在英国人对东方的认识过程中,有着航海探险和地理大发现的大背景,也有贸易与战争的直接经验。但最为重要的是,18世纪中叶欧洲关于东方研究的知识被系统化,人种学、比较解剖学、语言学、历史地理学的大规模运用,加上小说家、传教士、诗人、翻译家、旅行家的文学作品宣传,传达了一幅令人着迷的东方图景,继而助长了殖民者的野心。

  英国人认为,没有产生牛顿的东方是幼稚的、非理性的、愚昧的、堕落乃至不正常的,只有征服它,才能完成必要的改造。晚清不知道牛顿、工业革命,更不知道洛克的政治哲学经过孟德斯鸠的发展已经改造了英国,更缔造了一个拥有全新治理理念的美国。魏源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这些呢?

  要说面对老外的机智,又有谁赶得上张德彝呢?晚清张德彝有一段非常漂亮的言论,显示了外交家的智慧,大长民族之气。

  1871年5月,张德彝在出使法国的时候,有法国人问他,为什么中国把外国人称为“鬼子”,张德彝回答说,这其实是一个误会。中国一直叫外国人“桂子”,以前中国汉代通西方(西域)时,在“龟兹”得到了葡萄种子,所以国人对这个地方很熟悉。但老百姓不知道“龟”的正确发音是“qiū”,错误地读成了“guī”,“龟兹”也就变成了“桂子”(鬼子)。他们也不知道那里的人相貌服饰如何,以为来自西边的人就是“桂子”,所以听说你们是从西方来的时候,他们这样称呼你们也就不足为怪了。

  之所以不称呼“俄罗斯”为“桂子”,是因为俄罗斯长期与中国打交道,来中国也穿中国人的服饰。就像今天中国人出门,会被当做日本人一样。

  张德彝反问法国人,你们叫中国也不见得多好啊,什么“斋那”、“吉那”……中国四千年来,从未被其他国家如此叫过,你们的根据又是什么?

  法国人听得惊呆了,又佩服得不行,鞠躬而退。

  该文转载自《茶叶战争》第一章:1840年的茶叶战争,第一节中英对抗:三、英吉利与天朝上国。

责编: a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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