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烽:茶经另解

  我不懂喝茶,小孩的年代身边喝茶的人太少,北方不产茶,村里的老百姓喝什么茶?还不如给喝碗糊糊实在。

  有模样的所谓沏茶,须是家里来了亲戚,还得是要招待抽烟喝酒的男亲戚,方才洗洗博山产的长嘴细把大瓷壶,一把茉莉花塞进去,暖壶的水哗哗倒进去,扣盖一闷,压个两三分钟出来黄澄澄的汤水,客人喝着还必须要苦涩煞口,才认这茶好喝不孬。

  对北方人说“茶经”,相信我们的疑惑都是一样,就这么一碗子黄汤,还有多少花样的吃法?更遑论谈器说水,他们半辈子奔走在一望无垠的齐鲁平原上刨食黄土,长于烂石砾壤的南方嘉木距离他们太遥远了,让他们一试甘香味,远不及解腻肥来的妥贴。我从小到大最亲切的招呼莫过是:“吃了么?”,二十年浑沌一场残梦,醒来人家问我:“吃什么茶?”,环顾身侧处处添了的皆是“茶人”,多少有些惶惑。

  人如鸥鸟各西东,我住在了云南,人说天下茶叶出云南,可跟着家里的总司令兼饲养员在寨子里混吃混喝久了,才知道茶叶不过是山民换盐巴的玩意,茶叶值钱了,无非也就是换个吃吃喝喝,穿穿用用,那态度与我昔时抄录在画上的老陆茶经、老赵茶论那一套压根就不一样。

  可待下得山来,原来处处皆是茶人,人人都是老师,着汉服,佩珠子,女人一个个活似小龙女初出古墓,男人一只只俨然大法师飘然出关,茶台变神台,古琴加焚香,峨冠袍带,羽扇纶巾,口吐莲花舌似簧,口水四射金花溅,张口论茶经,闭口说典籍,只为了卖那几斤茶,练就纵横天下无敌手的吸星大法,捭阖三招破群敌:第一曰“装”,二曰“骗”、三曰“忽悠”。可怜那神台下一众人听的脸色潮红,喝的如痴如醉,犹如醍醐灌顶,齐赞大仙真茶神。

  茶是什么?窃以为酒是忘却苦痛的醇醪,茶便是清静安和的甘露,茶无法让人畅快,但赐人清和,对于某些时刻,这种畅快却又远比酒给人的快乐更要浓烈。能贻人简简单单畅快的是酒,无论草泽混迹,快意江湖,哪一个不曾醉卧美人膝,独尝销魂酒,酒的快哉浓烈霸悍,容君一醉解千愁,但酒谓穿肠毒药,畅快所背负的结果则是身躯益损,而茶最大的本事是让人温柔的平静,悄悄的思考,以心而论茶与酒,这两种承载了东方人无数苦痛欢乐的饮料,几乎都是从心里溶出,境由心所造,殊途却同归,茶酒皆近乎道,一杯能醉我,休论茶与酒。

  如说日本茶乃是中华茶文化的一脉传承,那这点传承业已剩下繁文缛节式的八股文章,日本茶正襟危坐,一杯茶犹如占筮施法,令人坐于针毡,战战兢兢,不能说不好,却能说不爽。日人茶席前,古人那点旷达散逸无从稽考,学生终是学生,不得心法,只存技法,“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他们并非不懂,是他们的古人也有笨人,未知取舍,留给他们的就那点东西,但他们却也有一个好处,那便是一个“守”字,于是便守住了所谓茶道这个活僵尸,不可谓不好,只能说不妙。

  我更不迷信台湾同胞一口糯糯国语的茶艺课,某一个时期我们活的狼狈,而他们独守海隅活的滋润鲜活,也欣欣然吹嘘中华文化艺术一脉独守,如今不与我们隔海相望了,却多了操着文化幌子行沽名钓誉货殖之事的伪文化人,他们并非一无是处,那就是至少还讲文化,尤擅扮作文化人给你讲课,不但能讲还能自成体系,更还能雄言善辩引经据典自圆其说,最后眼神一转,法宝一亮,销售正式开始,他们念的是何“茶经”?我看更像“生意经”。

  这些货忘记了台湾那点家底和积淀始于老蒋奔台,宝贝不少,能人却不多,第一茬死绝了,明白人就没剩几个了,剩下谬种流传,以讹传讹,歪嘴和尚念歪经,又爱东洋意趣,渐若夷狄,入怪力乱神状。

  正道微则旁道兴,在这个时代出现什么怪物都不奇怪,现在是个自信心与自我意识大爆膨的年头,传统已经式微到了脚后跟上,这碗药还剩点渣留在民间垫底,却也医不了正脉的奄奄一息。相对日本和台湾的茶,对于大陆茶人我尚有所亲近,亦有值得肯定和尊重的茶人在认真事茶,只是大环境下的大陆茶已充满了资本味道,文脉已断,茶经不存。大山依旧,古树葳蕤,不是不能把茶做好,是人的心全在钱上,挖空了脑筋只为钞票服务,恨不能将茶从山上拉下即刻就换人民币,讲究点的学学日本茶,靠靠台湾人,翻翻茶经换换行头也变成了老师,美名曰“茶人”也,茶人是假,卖茶人是真。

  我还是不懂茶,一身俗骨是爱茶也爱酒,其实会饮酒很多年了,却不曾尝出酒有多香,唯独贪恋的是喝酒后的那份舒坦自在和天人交泰。人但凡活着无非剩点爱恨情仇,到了点年纪也能得失渐忘,其实历史到了今日,人早失去了与天地交通的媒介,我愿正气长存,却未曾悟到何谓道,对于茶,但觉能用心把茶倒好也可以称为美妙了,茶的美学是无数生命美好的集结,有技艺却不倚重于技艺,而在于心手的相映。

  一个人到底能走多远,我并不知道,那要问心,而茶就是那么一回事,即便无数美好,也不过就是一杯茶而已,饮酒事茶,随心自在。

  “若续杯水知名淡,应付村茶比酒香。”我不厌烦喝酒,更喜欢看人处在酒后的那份泰然,要想在这尘世中得到那份泰然,对一个人来说太难了,酒能冲淡生命的苦痛和疏散,古来所载的茶人,又有几个不爱酒只吃茶的呢?“由来名士多耽酒,未有神仙不读书”,或许,从他们的心间,茶酒都是有境的,境在而心不同,能在茶中享受一份宁静超然,守着心中的淡泊,恐怕不是穿上一身麻衣端坐装模作样泡茶就有的,我也不行。上古的元气至今已消弭殆尽,你与我处在一个万味杂陈的未知境地,即便操持着与唐宋不变一分毫厘的茶技,又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呢?因为那颗心已永远回不去了。

  茶喝的是什么?我想绝不是“茶经”,亦非茶技,无论今古,恐怕喝的都是人这一百多斤的体验吧?倘没有苦痛的心灵,喝不出茶的甘甜和平静,还不如喝点白水吧。再或者,干脆来口酒也行,一曲神人畅,半斤绍兴黄,暂时忘却这娑婆世界的爱恨情仇,抚慰心灵间勾搅的恩怨仓惶。

责编: 水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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