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三杯茶的时间怀念牡丹亭

  这戏,是恹恹困倦又清醒到骨子里的青春,

  如同喝茶的境界,第一杯浓似人生,第二杯甘如爱情,

  第三杯淡若春风。

  《牡丹亭》是昆曲最著名的曲目,仿佛一场华丽的疾病:先是华丽而来,在舞台上,像一枝罂粟开在古老的油画里;又华丽而去,在十里香风的厦大校园,唤醒满园沉睡的牡丹,成全我们入戏成为另一个杜丽娘或者柳梦梅。最后曲终人散、舞歇歌沉,可我们还在戏里,像中了毒似的爱它,于是才明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于是明白了白先勇先生的初衷—他是把养育他成长的昆曲种植成一棵开花的树,是把念念不忘的热爱书写成一曲青春的歌;于是明白了,原来昆曲会如此轻易偷走我们身体中的某种东西,让我们一脚踏进《牡丹亭》的温软中一病不起,偏偏又留下足够的热情,让我们甘于在病痛折磨中,继续寻找可以疗伤的糖—于是我想,这一次是遭遇了100%的青春。

  可是,谁才是我可以疗伤的糖?思量中,我开始喝茶,用三杯茶的时间怀念《牡丹亭》,恍惚间明白了:这戏,是恹恹困倦又清醒到骨子里的青春,如同喝茶的境界,第一杯浓似人生,第二杯甘如爱情,第三杯淡若春风。

  沏好茶才喝第一口,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热情,的确像茶叶慢慢在开水中舒展青春的样子。“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后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牡丹亭》是我平生最正经八本看的第一出戏,音乐响起来的瞬间,我的心也沉了下去,手心微微冒汗,因期盼太久的东西突然活生生呈现在眼前,心里总有些莫名的不安。这时候,我突然理解了章伯钧常对章诒和说的那句话“好的东西都令人不安,如读黑格尔、看歌德、听贝多芬”,没错,你看那舞台着魔般吸纳了全部的美—杜丽娘的晓镜如花、柳梦梅的袖带生风,绚丽多彩的苏绣、光彩夺目的锦缎,水袖纠缠中配上董阳孜“一字千金”的书法,还有奚淞风华绝代的美女图,加上大朵的粉色牡丹放肆地开在背景里……整个舞台精致得像个绝代佳人,轻抬莲步踩在每个看客的心坎,周身散发出迷死人的诱惑。台下的观众,在一个接一个“美得无处藏”的画面中惊慌、不安、拍手叫绝,或者呆若木鸡,任那天籁般的“水磨腔”温良如玉地穿过耳膜直抵灵魂。美,让人来不及调整表情。

  第二杯茶的热气里,我开始细细端详这个有关爱情的故事:400多年前,当人们还在大明朝东林领袖下一如既往地麻木时,一个叫汤显祖的男人却在不惑之年,被青春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腰,他在玉茗堂的朝朝暮暮里,写下了一个绝美的爱情梦。他用400多年前幽幽的琴声,唤醒了满城沉睡的牡丹,告诉人们可以这样爱—爱,是一场劫难,任你万劫不复都无悔:“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于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冥冥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谁说“似水年华,如花美眷”是浮生里最虚伪的传奇?谁说“死生契阔,与子相悦”只是《诗经》中的伽蓝烟火?“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我在建南大礼堂的角落里听到杜丽娘的这句唱词时,心突然轻轻疼了一下,在时光倒转的400多年里,有牡丹亭上的生生死死、有阴阳相隔的耳鬓厮磨,配上柳梦梅、杜丽娘那样有些高山流水般气息的名字,一低头、一转身的刹那,都会让人心软得没有力气跳动,最后连道姑也拜倒、皇上也感动,结局一如既往的大团圆。只不过,隔了400多年的目光看过去,多少带了点惘然—宛如佳人断弦,好比美人裂帛,美丽大抵是残缺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看到这一句时,我已经有些泪湿。我深信那个时代的爱情,讷于言、敏于行,低眉颔首中就布置下一个让人视死如归的陷阱,百步穿杨于刹那间俘获一颗心。我崇尚这种细水长流、不加任何矫情的决绝与深沉,可以由一句承诺就这样缠绵千年依然鲜活如初。佛曾曰:“合掌为朴素的敬礼。”于是,我便双手合十,在茶香中默默低头,向至美的爱情敬礼。

  茶喝到第三杯时,已没有了浓烈的味道,唯有淡淡的香和淡淡的甜,如《禅是一枝花》中的雨中禅寺,空灵、从容,淡而弥香。遗憾的是,好多人没有耐心喝到第三杯,便已放下茶杯,一如他们未收获爱情的美好就中途散了场。张爱玲说爱有一千种,是啊,热爱、溺爱、博爱、痴爱、怜爱,都是爱。轰轰烈烈是爱、云淡风轻是爱、海誓山盟是爱、心照不宣也是爱,如果可以,我希望看客对《牡丹亭》的喜爱不是一时的激情,像对待好莱坞的激情电影那样,一饱眼福后便将其束之高阁,埋没在时间的尘埃中。我更希望多些人喝到这第三杯茶—感受这淡若春风、历久弥香的气息,知道这世间还有一种美叫昆曲、还有一种情绪叫感动,让浓烈沸腾的血液中更多一点保护和关爱。

  就在《牡丹亭》演出落幕的第二天,我在中午就餐的喧哗声中,听见有人说:“看完整本《牡丹亭》后,晚上躺在床上,突然有些失落的感觉,其实我宁愿一直处在期待《牡丹亭》到来的状态下……”我也有相似的感受,却不知这种心情,是因为人面临美丽的事物会变得谦卑,还是怕做不成杜丽娘的梦而害怕入睡。《牡丹亭》到底是一场华丽的疾病,留给我们的是隐隐的疼和细细的痛,我才明白,这是白先勇导演的一出关于爱与诱惑的戏,它周身散发出迷药般的味道,引诱我们靠近、再靠近,最终无法自持。

  一部青春版的《牡丹亭》,使昆曲变得更洒脱和年轻起来,也让我不禁唏嘘三声、满饮下三杯清茶,只为这如梦般的痴迷和邂逅!文/糖朝

责编: a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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