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马古道四川教贤街

而今教贤街已沦为一个颓 败的小巷……时光荏苒,风景不再!更多的是不能体现茶马古道当年的车水马龙。
  万州教场坝旁边有一条小河叫纸房溪,是苎溪河的一条支流。从教场坝菜市场过纸房溪上的小桥后,那一带地名就叫纸房溪。纸房溪有一门坊,是通往开县那条古道的起点。这条万开古道实际上是一条蜿蜒于群山间的山路,从纸房溪的门坊往上走,就是教贤街。教贤街包括一条街两截梯坡,纸房溪的门坊到庙嘴是两米多宽的梯坡,然后是一条约有一百多米长的平平的街道,这是教贤街的中心,街两边都是木板房。街的尽头到叫化岩* 又是两米多宽的梯坡,叫化岩往上走是雷打石 ,* 雷打石再往前就是塘坊镇了。
    教贤街最繁华的时期应该是我外婆年轻的时候。
    我外婆是一个普通的人,且在我母亲十来岁时就过世了。有一些名气的是她的堂姊我们称大姨婆婆的一个女人。她应该是教贤街最富有的人,街下排的木板房当年都是她开的栈房,来往客商都在她这歇脚、吃饭、住宿。那时的教贤街不说是车水马龙,也是轿马人流,骆驿不绝。大姨婆婆的男人很早就离她而去,在她父亲去世后都是她一个人打理全部生意。开县、巫溪、城口等地贩百货、桐油、猪鬃的客商和大姨婆婆都很熟,大姨婆婆人缘很好,生意也做得顺顺当当,但在万开公路修建后生意就一落千丈。解放后不久,大姨婆婆也因病去世,她的离去,便是教贤街这条茶马古道繁华时期的结束。大姨婆婆是一个很重亲情的人,在她年纪大一些的时候尤为突出。她非常喜欢我的哥哥姐姐们,我那时还没有出生。我父母生了七个孩子,生活比较困难,她常常要给一些资助。我们小时住的房子大概也是她在我父母结婚时送给我父母的。大姨婆婆有两个子女,儿子跟了父亲,女儿跟她,她的女儿即是我们的大姨。大姨婆婆并不怎么喜欢大姨,她去世前那一刻最想看到的是我的两个哥哥。不知什么原因,她去世时并未留下什么财产给大姨,大姨后来进了工厂,自食其力。大姨婆婆的儿子在她去世二十多年后才出现在教贤街上,那是文革结束后落实私房政策,政府要发还大姨婆婆的房子,她儿子是当然的继承人。她儿子来时神神秘秘,给我母亲送了点小礼物,在我母亲的帮助下把所有房屋贱卖给了原住户,然后就没有了踪影。现在我也不明白我大姨为什么没有份。我没有见过大姨婆婆,但我的印象中永远有一道风景画:一个穿旗袍的五十来岁的女人,坐在青石路的街边,拿着水烟壶,* 呼唤两个在玩耍的小孩给她点烟。——那两个小孩是我的两个哥哥。
   我生活在教贤街的印迹是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
   那时的教贤街已不是当年的交通要道,而是一个普通居民社区。街上的门面已基本没有了,都成了居民住房。我家的房子在街的下排的中心,街下排的房子大多相同,临街的房子由门面改成了堂屋,我们叫灶屋,因灶和厨房的东西都在这间房子里而得名。里面是一楼一底,楼上叫房屋,是我父母住的正屋,楼下则是我们小孩住的地方。本来的结构楼上房屋是吊脚楼,楼下的房子应该是后来加修的。我们家孩子多,把很大的灶屋改成了两间,一间也成了“房屋”。其实教贤街的居民住得都很挤,每家没有超过三间房的。教贤街不仅住着城市居民,还有郊区的农民。在街的周围是郊区公社的菜地,郊区公社集中大队的队部就在教贤街上,七十年代的教贤街改叫永红街。郊区公社的农民也吃商品粮,但副食供给的待遇要差一些。也即是说郊区公社的社员身份等级是介于城市居民和农村社员之间。教贤街的郊区公社社员不多,有城市户口的居民是多数。且郊区公社社员的家中都有一两个人是有城市户口的。因此,纸房溪的小孩骂我们是农民时我们非常的不服气。纸房溪和教贤街的小孩都在教贤街小学读书,读书成绩好的多是教贤街的,喜欢打架的便是纸房溪的孩子。
   教贤街小学在庙嘴上面,是一座不知什么年代建成的庙改的。我读书时已改叫万县市集中第一小学。教贤街小学的建筑基本上就是一座庙,学校大门前是一坡石梯,石梯下面是一个坝子,坝子两面是“石骨子”* 崖坡,很陡;一面下临教贤街到纸房溪的梯坡。学校坝子不大,但我们可以在这坝子上踢足球,只是容易掉球到两边的坡下,我们按足球比赛规定,谁踢出线(踢下崖坡)就该谁捡球。球滚得最远的是滚到了苎溪河里,捡球来回要跑二十分钟。更不幸的是找不到球,那是要赔球的。有一次我将球踢在一个同学的身上后滚下崖坡再也找不着了,于是我俩卖“娃儿书”* 和废铁来攒钱,赔了借的人家的足球。这坝子上有三棵黄桷树,都是百年老树,中间一棵很特别,树下像房子一样有石头砌的基脚,树中间是空的,可容纳两个大人,像一间小房子,下雨时可在里面遮风躲雨。学校这个坝子是我们孩子玩耍的天堂,那时的学习只在上课时完成,多的是时间玩。弹弓是枪,红苕藤是子弹,包谷核是我们的手榴弹,“打仗打游击”,我们玩得“硝烟弥漫”!学校的房子、黄桷树、我们的坝子,是孩提时代的永远的怀念。万州画家张心佛有一幅题为《教贤街》的油画画的就是我们曾经的学校和黄桷树。
 

[page]   七十年代的教贤街人很穷。全民所有制工厂的工人算是有最好的职业,在教贤街收入是最高的。集体企业的职工的工资收入也还说得过去,教贤街的小摊小贩多,赚钱很难。最穷的是住在郊区公社的农民家庭。住街尾的一姓王的剃头匠的家里看上去是最穷的,老婆是郊区公社的农民,一家四口挤在十个平方的房子里,房子里灶、柴、床什么都有,他家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浑名就叫“叫化 ” (音Gao Hua。)* ,女孩长得很清秀,但脸、手经常是黑黢黢的,从来都没有干净过。剃头匠平常挑着剃头担担在较场坝一带剃头,奇怪的是教贤街的人都不找他剃头。剃头匠有一怪病,到了夏天晚上,他的腿就疼痛难忍,于是他深夜里在教贤街来回地走,来回地呻吟,呻吟声很惨,让人难受。现在想来应该是风湿病,只是他无钱去治。那叫“叫化 ”的儿子,经常挨邻居的骂,不是他真正做了多少坏事,而是他又黑又脏又瘦的样子让这些邻居看不顺眼,都觉得那些惹是生非的事是他干的。有一姓文的女人,人高马大,她唯一的宝贝儿子常和“叫化 ”打架,又打不过,每次都是她出来帮忙,骂得“叫化 ”狗血喷头。有一次“叫化 ”骂了她儿子一句脏话,她抓住“叫化 ”骂道:“你要日他妈?来噻,我借你个床!”她那架式真是往她屋里拉!要不是王老娘拉开他们后果不知是什么样子。这王老娘并不老,五十多岁就全白了头发,平时不多言多语,成天都在做事,做饭、洗衣,还经常去附近的山上捡柴禾去卖。她对街上的小孩都好,不管是穷是富。要是哪家大人打小孩或欺负别家的小孩,她都要出来管一管。王老娘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叫小毛,在郊区公社做农活,身强力壮,很老实。大儿子不叫大毛,是工人,不知因什么病在单位上办了病休,天天耍,什么事也不做,吃饭都是王老娘端到他手上。但在家里是他说了算,小毛怕他,王老娘也要听他的,这便是邻居们不敢叫他大毛而称呼其大名的原因。爱管闲事的还有我大姨,但她只动嘴不动手。所有的小孩她都不喜欢,除了我们家兄弟姊妹,谁都被她骂过。她因肺病病休,天天呆在家里。大姨很有大姨婆婆的遗风,没事就捂着竹编的木炭烤火篓子,般把椅子坐在街边,边抽烟边数落那些玩耍的小孩。她喜欢喊我去她屋里,拿一些豆腐干、饼干的小吃给我。我知道她喜欢我,但怕她骂人,也怕进她那间住的房子。她住在一吊脚楼里,走在木地板上就能感觉房间在动,我生怕哪天会跨塌。后来过了几年那吊脚楼真塌了,只是在这之前她已般了出来。大姨虽然有个女儿,但已出嫁,很少回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大姨父,好象生来她就是一个人。
    教贤街一个人过日子的还有邓伯伯。邓伯伯是我最敬佩的一个教贤街人。邓伯伯当时应该有六十岁了,我妈经常说我喊得不对,应该喊邓外公。什么理由我现在也不明白。但我习惯喊邓伯伯。教贤街有很多人都叫他邓老头,这并不是他不受人尊重,而是因为他成份低,是四类份子中的地主,不应该太尊敬他。他这个地主成份是捡来的,在解放前夕,他一个亲戚送他十担谷子的租子,* 解放后一查有租子,马上就定为地主。邓伯伯在搬运队当搬运工,接受劳动改造。邓伯伯以前就是劳动者,木工、石匠活他都会做,这么大年龄的人了,仍能挑煤、挑水、扛很重的东西。他接受劳动改造一点也无怨言,他对社会好像始终怀着一颗感恩的心。他经常修补教贤街的石梯和路面,帮一些没有劳力的家庭挑水、挑煤。大雨山洪后,如遇路面遭冲跨,不需谁通知,他早已默默的在那儿修补了。有次他修路,妨碍了几个郊区公社社员过路,他们骂他,还要打他。因为他是四类份子,贫下中农教育他是理所当然的。幸好有我母亲站出来打抱不平,很很的骂了那几个人一通。我母亲是居委会委员,成份是无产阶级,教贤街就算她是最大的官了。她负责组织开会、学习和打扫卫生,教贤街的大小事都可以管。但我母亲很知道人性化管理,我发现她和四类份子们关系都好,文革最乱的那几年,她都没有组织斗过哪个四类份子。邓伯伯对我母亲佩服得很,经常对人说“她带那么多娃儿,个个‘抻抻抖抖’* 的”。邓伯伯喜欢小孩但从不言表,他常带着笑意看我们做作业和看书,他崇敬文化、崇敬书本,这是因为他没有读过书,邓伯伯是文盲,不识字。邓伯伯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到河南去了,小女儿他不认,原因是他老伴生病时,女儿没有照顾好她,根据我们推测真正原因可能是小女儿要和他这个四类份子划清界限。小女儿来看他,他都是发怒地赶走她。他很心痛他老伴,老伴因患“哽急病”* 去世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经常自言自语念叨:“她就想吃点好东西啊”。邓伯伯家住在我家对面,他的房子本来是一楼一低,楼上三大间被政府没收,楼下归他一家人住。楼下三间房,中间是堂屋,两边是房屋,左边有一间不到五平米的灶屋。他老伴去世后他把堂屋和一间房屋租给了别人。后来他没有了劳力,也没有了收入,他就把这两间房卖了,房款作生活费。最后他把剩的那间房屋也卖了,自己住进了那间小灶屋。他留言说他不带走一点财产,也不留给后人一点东西,死后请人把他烧了就行了,谁帮忙办后事谁就得他那小灶屋。他去世时他小女儿来了,哭得伤心至绝。那最后一刻他们是否已相互谅解,教贤街的人都不知道。我记忆中邓伯伯从不求人帮忙,去世前邻居送饭给他他都很不情愿。有一年我回万州探亲,抽空去教贤街看看时,想送他一点钱,他坚决不接受,只收下了一点小礼品。我们离开时,他跟在邻居们后面默默无语地送我们到庙嘴,那眼里一直有一种见到我们的喜悦,好象我们就是他的孩子。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邓伯伯,八十多岁的老人已是风烛残年,又瘦又矮,几根白胡须在下颚间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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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年代的教贤街人生活还很艰苦,没有自来水,家家烧煤和柴禾。那时好像每年都干旱。我们世代依赖的那口水井一遇干旱,就只能一滴一滴地出水,井边往往排了二、三十个水桶,挑一担水经常要等大半天。实再没有水了,我们就去河坝挑“沙井”的水,“沙井”就是在河边沙石里挖一个坑,让河水渗进来,这水质量很差,一般是不会作饮用水的。等水、挑水,几乎是我们署假里的“主要工作”。我们还要去挑煤,三马路不算太远,远的是南门口码头,挑一担煤来回要两个小时。挑回来后还要在太阳下用泥、水搅拌,做成煤饼,晒干后才收回家。不知为什么,现在回忆幼时的这种劳作竟有一种快意,在我记忆中当时也未觉得苦。半夜里挑水回来,喝一碗稀饭,吃一点泡缸豆,感觉是非常的惬意!天气一热,我们就不能在房间里睡觉了,整条街的人都在户外歇凉、睡觉。庙嘴的空坝是歇凉、睡觉的好地方。在睡觉前一般要摆龙门阵,鬼、怪、神、佛是这种龙门阵的主要内容,这是大人小孩都喜欢的节目。龙门阵就是说古道今,说古即是传说,道今便是新闻。中国五千年文明中不见诸典籍的有多少不是来自于这种传说呢!我知道大姨婆婆,我知道桐油灯,我知道教贤街,都是因之于这些龙门阵。
   最能摆龙门阵的要算谢伯伯了。谢伯伯不是教贤街最有文化的人,最有文化的除了教贤街小学的老师外应该是我的父亲,他读过私塾,能写一手好字。但他早出晚归,与教贤街人不怎么融洽,可能是因为他是下江人的缘故。我父亲是抗战时来到四川的,他的语言一直都有外地口音。我记忆中除了和谢伯伯下像棋外,他基本上不和教贤街的人往来。谢伯伯熟读三国、水浒,讲起传说中的古代人物来如数家珍。他摆龙门阵颇有说书人的风格,说到精彩处他神采飞扬,语言上或抑扬顿挫,或铿锵有力。他还经常嘎然而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然后他慢慢地品口茶,抽支烟,待我们央求他继续时他又才“娓娓道来”。他最喜欢讲的是《东周列国志》、《封神榜》和《说唐》,我最喜欢听的是《说岳》,二郎神、土行孙、薛仁贵,这些古代英雄在他的龙门阵里活灵活现,深深地震撼着教贤街少年们的心灵。我后来看这些书时发现,很多内容与谢伯伯的龙门阵不相符。谢伯伯是不是都看完了这些古代名著?我很怀疑。他看书是非常之慢的,我记得他睡在躺椅上看《金陵春梦》,他戴着老花镜,一下午只看了两三页,而且他看书的时间很少。我现在觉得他的那些龙门阵很有可能也是长辈人讲给他听的。有一点可以证明,他讲的“安老爷”的龙门阵肯定当时是没有书的,现在四川笑星吴文扮演的“安老爷”的电视剧的内容,他都给我们讲过。“安老爷”的故事肯定是民间传说,其实在我心中,“安老爷”要比阿凡提有智慧得多。因此我有理由相信谢伯伯就是民间,他的那些龙门阵就是民间传说。到现在我还认为,书上的内容与谢伯伯的龙门阵内容不同的,都是谬误,他摆的龙门阵才是正宗。
    谢伯伯一家在当时的教贤街应该是日子最好过的,因为他和谢妈妈都是国营工厂的工人,又只有一个孩子。大年初一家家吃汤圆,只有他们家的汤圆里有鸡蛋。他们家有一副梨木作的像棋,棋子不但大,且黄亮亮的,煞是让人羡慕!我喜欢上他家耍,不仅是因为我喜欢像棋,我还喜欢他们家的竹躺椅。还有原因是谢妈妈特别喜欢我,有好吃的也叫我去。我很小时,谢妈妈经常把我搂在怀里,一边抚摸我的脸,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幺儿乖,幺儿福,幺儿媳妇盖面肉(音:ru)。* ”后来谢佰伯和谢妈妈搬到厂里的宿舍住,离开了教贤街。再后来他们的工厂都破产了,幸好他们多年前已退休。令人伤感的是谢妈妈已过世…..
    我很早就离开了教贤街,后来我父母也卖掉了房屋,搬离了教贤街。但我们每年都要回去看看。现在因为三峡工程的拆迁,教场坝、纸房溪都没有了,原来的纸房溪流域已为天仙湖所覆盖。但教贤街依然还在,只是成了天仙湖中一个落寞的半岛。那条很多坡梯的古道已再无人行走。到教贤街去要改道走兴茂小区,再往下走。现在的教贤街已十分狭窄,木板房已换成了砖房,街两边约一米的屋檐下的地方已成了房子的一部分。屋檐下本是居民们坐憩的地方,一到吃饭的时候家家都喜欢端着饭碗坐在屋檐下,边吃饭边闲聊,还会有小孩们童稚的声音“你屋吃的什么饭?——红饭;* 什么红?——灯笼;什么灯?——电灯;什么电?——水电;什么水?——大河水……”。* 而今教贤街已沦为一个颓 败的小巷……时光荏苒,风景不再!
    我走在教贤街的石板路上,我的脚步很轻。我探访的是逝去的教贤街昔日的美好年华。些微的脚步声是我虔诚的叩问,在这大青石下有不有那些久别的灵魂?大姨婆婆、邓伯伯、大姨、谢妈妈,他们就是教贤街,他们就是铭刻于心的那些韶华年代。
    我知道教贤街也将拆迁,应该留下影像的纪念,于是我按下了我相机的快门……
                      二00六年六月禾水于万洲

* 注释:

叫化岩:地名,因以前有很多叫化子住在岩下的洞里而得名。
雷打石:地名,因有几块突兀的大石头而得名。 
水烟壶:一种形似竹笙的水烟筒。
石骨子:一种风化的红色的细石子。
叫化 :即叫化子,音Gao Hua。
娃儿书:即连环画。
哽急病:即食道癌。
租子: 即地租。
抻抻抖抖:万县方言,即干干净净,很有精神的样子。
盖面肉:万县方言,意即盖世美人。肉:音ru
红饭:  一种菜汤泡红的米饭。
大河水:大河指长江,万州民谣均带有长江边城市的特色。

责编: isundu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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